- 第5節(jié)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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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吃過晚飯,玉秀偷了一把葵花子想早點出去,玉米把她攔住了。玉米不讓玉秀這么早出去有玉米的道理,以往放電影,玉秀都要去搶位子。大白布還沒有扯上去,玉秀扛著板凳已經(jīng)把放映機前最好的位子搶下來了。玉秀每次能搶到地盤,當(dāng)然不是玉秀的能耐,說到底還是人家讓著她。現(xiàn)在玉秀再指望有人讓她顯然就太不知趣了,弄不好又是一番口舌。玉米不怕口舌,可是以現(xiàn)在的光景,多一事當(dāng)然不如少一事。玉米得攔著,不要找不自在。玉秀沒有聽玉米的,卻撂過來一句話,說:“你煩不煩,你看看我有沒有帶板凳?”玉秀是個聰明人,這丫頭還是知道深淺的。玉米說:“那你也得把玉葉帶上。”玉秀說:“我不帶,她自己又不是沒長腿。”玉米說:“你帶不帶?要不哪里也別想去。”玉米現(xiàn)在絕對是家長了,聲音一大肯定是說一不二。玉秀這一回沒有頂嘴,順手又多抓了兩把葵花子。老三玉秀帶著老五玉葉,老二玉穗帶著老六玉苗,老四玉英自顧自,老七玉秧留在家里睡覺。這樣安頓完了,玉米點上煤油燈,抱著王紅兵來到了母親的床前。母親瘦了,然而,這種瘦倒沒有體現(xiàn)在臉盤的大小上,而是反映在面部的皺紋上。施桂芳臉上的皺紋一條一條地都掛了下來,呈現(xiàn)出水往低處流的格局。一句話,一副哭喪相。玉米把新炒的葵花子端到母親的面前,施桂芳說:“玉米,往后別炒了。”玉米說:“為什么?”施桂芳說:“別丟那個人了。”玉米看著自己的母親,厲聲說:“媽,你不能不吃。”母親說:“這是怎么說的?”玉米說:“吃給別人看。”施桂芳笑笑,想說什么,但終于沒有開口,只是把手放在了玉米的手背上,拍了兩下。玉米感覺出來了,母親的拍打有勸解的意思,更多的卻還是認命的意思。玉米站起來了,說:“媽,為了我們,你就當(dāng)藥吃。”施桂芳拍了拍床沿,示意玉米坐下來。雖說天天在一個屋子里頭,但是這樣安心地和玉米說說話,還真是少有的光景。再怎么說,有這樣一個女兒和自己說說話,打通打通心里的關(guān)節(jié),多少能夠去痰化淤。夜很靜了,是那種清心寡欲的靜,施桂芳聽了一會兒,卻聽出了孤兒寡母的那種靜。王紅兵已經(jīng)睡著了,在玉米的懷里乖巧得很。施桂芳接過來,端詳了好大的工夫,他倒是睡得安穩(wěn),沒心沒肺的憨樣。施桂芳抬起頭來再看玉米。燈芯照亮了玉米的半張臉,玉米的半個側(cè)面被油燈出落得格外標(biāo)致,只不過另外的半張臉卻陷入了暗處,使玉米的神情失去了完整性,有了見首不見尾的深不可測。這時候外面吹過了一陣風(fēng),把電影里槍炮的聲音吹到這邊來了。玉米伸長了脖子,側(cè)著耳朵,十分仔細地從槍炮聲中分辨飛機俯沖的聲音。施桂芳猜得出玉米這一刻的心思,說:“去看看吧。”玉米沒有動,只是望著燈芯,目光專注而又恍惚。施桂芳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燈芯順著施桂芳的嘆息扭了一下腰肢,好像也躲著她了,心思早已經(jīng)坐飛機了。房間里暗淡了一下,玉米半張明亮的臉即刻也暗淡下去了。施桂芳突然直起了上身,打了一連串的餿嗝,同時用力拍打著床面,說:“還是這樣好,還是這樣好哇。”母親的突發(fā)性舉動沒有一點由頭,沒有一點過渡,嚇了玉米一跳。玉米看了看母親,“呼”地一下吹滅了煤油燈,說:“早點睡吧。”
玉穗帶著玉苗回家的時候玉米已經(jīng)偎在枕邊睡了一小覺了。接下來回家的是玉英。玉米坐在床沿,關(guān)照她們幾個用水。玉米要等的其實是玉葉,玉葉這丫頭真是個假小子,懶得很,你要是不逼著她她就是不肯用水,鉆進被窩一焐,一雙腳臭得要了命,身上還臊烘烘的。玉葉由玉米帶著睡,除了玉米,誰還肯和玉葉的那雙臭腳裹一個被窩?電影已經(jīng)散了,玉葉還不回來,一定是玉秀拉著玉葉在外頭瘋。玉米知道玉秀的心思,有玉葉陪著,回家之后她才好把屎盆子往別人的頭上扣。等了一會兒,外面已經(jīng)沒什么動靜了,玉秀和玉葉還沒有回來。玉米生氣了。玉米披上棉襖,拔上兩只鞋后跟,怒沖沖地出門去了。
玉米最后在打谷場的大草垛旁邊找到玉秀和玉葉,電影早就散場了,大草垛的旁邊圍了一些人,還亮著一盞馬燈。玉米大聲喊:“玉秀!玉葉!”沒有聲音回應(yīng)。草垛旁邊的腦袋卻一起轉(zhuǎn)了過來。四周黑漆漆的,只有轉(zhuǎn)過來的臉被馬燈的光芒自下而上照亮了,懸浮在半空,呈現(xiàn)出古怪的明暗關(guān)系。他們不說話,幾張臉就那么毫無表情地嵌在夜色之中,鬼氣森森的。玉米怔了一下,一股不祥的預(yù)感在胸口迅速地飛躥。玉米走上去,人們讓開了,玉秀和玉葉的下身一絲不掛,傻乎乎地坐在稻草上。玉秀、玉葉的身上到處都是草屑,草屑綴滿了亂發(fā)、牙縫和嘴角。玉秀一動不動,眼睛在眨巴,但目光卻已經(jīng)死了。玉米已經(jīng)明白發(fā)生什么了,張大了嘴巴,望著她的兩個妹妹。圍在旁邊的人看了看玉米,丟下馬燈,一個又一個離開了。他們的背影融入了夜色。夜色里空無一人,但更像站滿了人。
玉米跪在地上,給她們穿上褲子。玉秀和玉葉的襠部全是血,外加許多黏稠的液汁。她們的褲子上洋溢著一股陌生而又古怪的氣味。玉米用稻草幫她們擦干凈,拉緊她們的手,左手一個,右手一個。玉米拽著自己的兩個妹妹在黑色的夜里往回走。馬燈還放在原來的地方。漆黑的夜色中,巨大的草垛被馬燈照出了一輪金色的光輪。一陣夜風(fēng)吹了過來,吹亂了玉米的頭發(fā),幾乎蓋在了臉上。玉秀和玉葉都哆嗦了一下。她們在夜風(fēng)的吹拂下像兩個搖擺的稻草人。玉米突然立住,蹲在玉秀的面前,一把揪緊了玉秀的雙肩。
玉米問:“告訴我,誰?”玉米扳著玉秀的肩頭,拼命搖晃,大聲問,“是誰?”玉米搖晃玉秀的時候自己的頭發(fā)卻洶涌澎湃,玉米吼道,“——誰?!”
玉葉接過了問話,玉葉說:“不知道。好多。”
玉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