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七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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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潮真是嚇壞了。雖然什么事也沒發(fā)生,只是虛驚了一場,但洪潮卻再也沒睡著。
自從跟這個云端住到一起后,洪潮就沒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開始是緊張,擔(dān)心國民黨小老婆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做出什么意外舉動。后來倒是不緊張了,因為她看出云端虛弱得連端碗拿筷子都費勁,即便有舉動的心思恐怕也舉不動了。但洪潮仍舊睡不安穩(wěn),因為云端晚上總折騰,一會兒起來嘔,一會兒起來吐,整夜都沒個消停的時候。
洪潮心里真有說不出的別扭,她沒想到自己一下就從一個俘虜看管變成孕婦看護了。而孕婦又偏偏是她,是這個與自己心存芥蒂,讓自己心里感到壓抑的云端。洪潮真挺煩的,自己一個堂堂的中國人民解放軍,憑什么伺候國民黨小老婆?所以當(dāng)時主任向她布置任務(wù)的時候,她的臉色一直緩不過來。主任顯然看出了洪潮的心思,講完道理后就逗洪潮,說洪潮你收獲不小啊,一變二,戰(zhàn)斗力翻番!看來我們不僅得給他們養(yǎng)活這些國民黨小老婆,還能給他們養(yǎng)出一個小國民黨呢。
別扭歸別扭,任務(wù)還是要完成的。所以洪潮心里雖然不痛快,但為了接近云端,為了了解曾子卿的情況,為了做曾子卿的工作,也就只好搬到一起住,只好整天為她端茶倒水打掃衛(wèi)生。
洪潮發(fā)現(xiàn)跟敵視自己的人搬到一起住,也不是一點好處也沒有。自從搬到一起之后,洪潮反倒覺得周圍的空氣開始流通起來,不那么黏稠滯重了。倒不是敵意消失了,而是后背上盯著她的那雙眼睛消失了。不知道是因為整天在一起大眼瞪小眼的用不著盯了,還是她整天嘔吐顧不上了。反正她再也不那樣死死地盯著自己了。所以洪潮心里雖然別扭,但感覺上還是比前一段好過多了。
開始洪潮一為云端做事心情就煩躁。盡管洪潮努力克制自己,該做的事都替她做了,但總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拉著個臉。洪潮就是心不甘情不愿,就是打心眼兒里看不上她那副嬌里嬌氣的太太相。部隊里懷孕生孩子的女人多了,哪個不是一樣的行軍?哪個不是一樣的打仗?就沒見一個像她這么嬌氣像她這么邪乎的!同樣都是女人,誰也不比誰更金貴,誰也不比誰更低賤,怎么就她這么受不了?怎么就她這么邪乎?怎么就她哭天抹淚地非得折騰個天翻地覆?!多少次洪潮都想把這些話痛痛快快地甩給她,但每次想想都忍下了。
逐漸地洪潮就發(fā)現(xiàn)云端好像不完全是邪乎了。她那個樣子看上去真的是很痛苦,整天不停地嘔吐,吃一點東西就吐,肚子里沒東西吐了就吐膽汁,等到膽汁也吐完了就干嘔,直嘔得恨不得把五臟六腑都倒出來。沒幾天的工夫,眼見著人就脫了相,眼也塌了,腮也陷了,整個身子都薄成了一張紙兒了。
洪潮沒想到女人懷孕會這么受罪。有時候看著云端難受的那個樣子,洪潮都想勸她干脆別吃了。反正吃下去也得吐出來,什么都落不下,只落得個難受一場。但她發(fā)現(xiàn)云端從來不輕易放棄,無論想不想吃,無論吃了后多惡心、多難受都要堅持著吃,能多吃一口就多吃一口,那情形就好像她吃的不是飯,而是命,她不是在吃飯而是在爭命。
每當(dāng)吃飯的時候,云端的目光中都充滿了渴望。那種極度渴望的眼神兒常會令洪潮的心中怦然而動,因為那不是單純的對食物的渴望,而是一種孕育生命的強烈欲望。但每當(dāng)云端把吃進去的東西全部吐盡之后,洪潮就會發(fā)現(xiàn)她的目光中又充滿了絕望。那母性的哀婉無助的絕望神情,經(jīng)常如閃電般猝不及防地擊中洪潮,使洪潮板結(jié)著的內(nèi)心發(fā)生松動。漸漸地,洪潮的心中就有了許多松動的縫隙。漸漸地,在那些松動的縫隙間就生出了許多細嫩的須芽。當(dāng)那些細嫩的須芽越來越多地充填在洪潮的心中時,她那原本平板干燥的心情就在不知不覺間變得毛茸茸、濕漉漉的了。
洪潮也不知道自己是從什么時候起開始發(fā)生變化的。直到今天晚上,她才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變化。
晚上云端吐到被褥上了。放在往常洪潮肯定會煩,炕沿下早就給她擺好了盆,她只要把腦袋伸出來就可以吐到盆里,為什么偏要吐到被褥上?但今天洪潮卻絲毫沒煩,看到云端嘔吐得那么厲害,洪潮不由在心里嘆了口氣,心想云端今晚這頓飯又白吃了。本來今天晚飯云端吃得挺多的,她心里也挺高興的,沒想到結(jié)果還是都吐出來了。洪潮正想著呢,就見云端搖搖晃晃地從被窩里爬出來,掙扎著要下地去收拾,結(jié)果差點摔倒了。洪潮趕緊起身扶住她,攙她上炕。見她的被褥已經(jīng)不能用了,就先把她安置在自己的鋪位上躺下了。洪潮覺出了云端的身子一直在發(fā)抖,以為她剛才著涼了,就小心地為她掖了掖被角。掖被角時,洪潮發(fā)現(xiàn)云端一直膽戰(zhàn)心驚地看著自己,慘白的臉上滿是尷尬不安。洪潮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會對她微笑了一下,很淡,但確實是微笑。
在外面洗被單的時候,洪潮一直在為自己剛才那個微笑感到不安。洪潮不知道自己這是怎么了,為什么要對她微笑。回想起來,大概是她臉上的尷尬不安使自己心里不忍,想給她個微笑,讓她不必太尷尬,讓她能安心一點吧?勺约簽槭裁匆屗残哪兀亢槌庇X得自己越來越有點不對勁兒了,簡直快要變成她的佟秋了——整天為她端水送飯,為她收拾衛(wèi)生,想方設(shè)法到處給她弄好吃的,和她一起為能吃進去一點東西而高興,和她一起為把吃進去的東西吐出來而遺憾。沒了委屈,沒了煩躁,甚至忘了身份,忘了原則立場。要知道,她可是俘虜。∷恼煞蚩墒钦谂c老賀他們面對面作戰(zhàn)的敵人。〉吘怪皇且粋女人,洪潮想,如果拋卻她的俘虜身份,拋卻她丈夫的敵人身份,單從一個女人的角度看,她也的確夠可憐的,夠讓人同情的了。再說,我這樣做也是為了完成任務(wù),為了做她的工作,為了做她丈夫的工作呀?勺龉ぷ鞑鸥鼞(yīng)該有原則,更應(yīng)該保持立場呀。洪潮轉(zhuǎn)念又想,思緒就像手里的被單一樣越揉越亂,分不出個里面來了。
洪潮好不容易才睡過去,結(jié)果沒睡多久就被云端驚醒了。一睜開眼睛,洪潮就驚出了一身冷汗。洪潮差一點就開槍了,當(dāng)時云端身體的任何部位只要稍微動一下,洪潮立刻就會扣動扳機。好在云端嚇傻了,一動也沒動。當(dāng)洪潮弄清云端只是要給自己蓋件衣服的時候,真恨不得狠狠地扇她一巴掌。洪潮根本不知道自己當(dāng)時都朝她吼了些什么,只知道如果不吼出來,自己的手就會失控,腦袋就會炸裂開的。
后半夜,她們誰也沒睡著。但奇怪的是,從第二天早上起,她們都感到精神仿佛比往常好了許多。也說不清是怎么回事,好像一夜的折騰不僅沒加劇內(nèi)心的疲憊,反倒使心里原先抽緊的那些皺褶也松散開了。
洪潮這天上山給云端采了些山里紅。洪潮想到山里紅還是受了佟秋的啟發(fā)。佟秋對洪潮說,女人害口大多好酸。我們大太太一懷孩子就整天嚷嚷著吃酸,不知吃了多少酸棗、酸梨、酸楂呢,直吃得嘴皮子泛白也不肯松口。洪潮就想試試。雖說給一個俘虜去采山里紅吃有點過分,但洪潮覺得自己的理由還是很充分的。因為醫(yī)生說了,胃里再存不下東西,云端肚子里的孩子保得住保不住都很難說了。洪潮無論如何都得想辦法保住云端肚子里的孩子,因為這是任務(wù)。如果孩子保不住,洪潮的任務(wù)就算沒完成。更重要的是,如果孩子保不住,曾子卿這個結(jié)就系死了,就再沒有解開的可能了。這樣一想,洪潮上山的時候就很有些理直氣壯的感覺了。
當(dāng)洪潮把山里紅放到云端面前的時候,云端的眼睛“嗖”地一亮,立刻露出了貪饞相。洪潮示意她吃點看看,她馬上迫不及待地抓起幾顆一起塞進嘴里?此歉辈还懿活櫟某韵啵槌倍紱]繃住差點樂出來。
云端果然能吃下去點東西了,雖然只是山里紅,雖然還是吐,但總算是吃得多吐得少了。洪潮很高興,就三天兩頭上山給云端采山里紅吃。每次采回來云端都像見了命似的捧在手里,直吃得滿嘴泛紅,誰見了誰都跟著牙根子發(fā)酸。
眼見著云端的精神就一天比一天好起來了。醫(yī)生告訴洪潮要讓云端經(jīng)常到外面走走,說這樣對她的身體和肚子里的孩子都有好處。洪潮就時常帶著云端到外面轉(zhuǎn),在村子里面到處走。令洪潮沒想到的是,云端竟得寸進尺提出要跟她一起上山。洪潮本不想帶她去的,但想到醫(yī)生說過要讓她多活動的話,再加上這段時間她一直很聽話,表現(xiàn)還不錯,想想反正也不會出什么問題,就答應(yīng)了。
秋天的山最是好看的時候,沒了春的稚嫩淺淡,沒了夏的單調(diào)狂綠,有了紅,有了黃,有了多樣的色彩,也就有了層次,有了姿態(tài),有了容大千萬物的氣度。走在山徑上,兩邊的藤蔓枝葉直往臉上撲,撲得人心里癢癢的,真想大喊大叫。
正是山里紅成熟的時候,難怪這東西叫了個山里紅,山里到了這個季節(jié)就滿山遍野都被它點染出片片的紅。這東西果實雖小,雖不起眼,但架不住多,一多就成了氣候,就造出了氣勢。當(dāng)那果實成串成串地懸掛在枝頭的時候,當(dāng)那滿枝頭的果實與陽光親近著的時候,就鮮亮亮地紅了一枝一樹,紅了一坡一溝,紅了一山一嶺了。
她們邊走邊采,邊采邊吃。眼前一棵樹比一棵樹的山里紅多,一棵樹比一棵樹的山里紅大,一棵樹比一棵樹的山里紅味道好,誘惑得她們一程程往前追趕著,不知不覺地就爬上了山坡,不知不覺地就塞滿了肚子、裝滿了兜子了。
兩個人都累了,坐在山坡上喘息著向遠處張望。
遠處碧藍的天空下,滿眼都是五顏六色的秋色。秋到了最美的時候了,洪潮想,只是秋一到了最美的時候,也就到了最后的時候。
像為了證實洪潮的想法似的,忽然就刮起了一陣秋風(fēng)。秋風(fēng)過處,片片枯葉立刻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霎時便如黃花般鋪滿了整面山坡。
“碧云天,黃花地。”洪潮脫口而出。
“西風(fēng)緊,北雁南飛。”云端立刻在一旁接口道。
洪潮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接了下去:“曉來誰染霜林醉?”
“總是離人淚。”話音未落,云端的聲音里已帶出了哽咽。
一時無話,兩人各自懷著各自的心事,默默地望著遠處重重疊疊的山巒。
離人淚,云端望著空曠曠的碧云天想,怎么沒有南飛的大雁呢?真不知子卿什么時候能回來?真不知子卿還能不能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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