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七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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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人淚,洪潮望著遠處的霜林想,不知老賀他們仗打得怎么樣了?什么時候能把圍困的敵人攻下來呢?
霜林醉,可見這世上該有多少離人淚啊。云端傷感地想,什么時候子卿才能不再去打仗?什么時候子卿才能不再與她分離?
霜林醉,可見這世上該有多少離人淚啊。洪潮在心里暗暗地感慨著。不知怎么,她就想起了表哥,想起了與表哥相見的最后一面。那是在表哥被處決之前,當時 洪潮已經(jīng)知道誰也救不了表哥了。從始至終她一直在流淚,竟什么話也沒來得及跟表哥說。但表哥對她說的話,她卻一直都記得。表哥說:“云端,我只要你記住兩 件事:第一,表哥是真正的共產(chǎn)黨人;第二,你要堅強起來,不能總這么軟弱。今后表哥怕是不能照顧你了,你得學會自己照顧好自己。”表哥從不叫她洪潮,只叫 她云端。自從表哥走了以后,就再也沒人叫過她云端了……
“長官,你也喜歡《西廂記》?”云端在一邊輕聲問。
洪潮沒吭聲。洪潮不知道該不該跟她說這個話題。她多少有點后悔剛才脫口而出,沒能把持住自己。
見洪潮沒吭聲,云端以為她默認了。云端有點驚訝,也有點興奮,她沒想到女長官也喜歡《西廂記》,而且張口就來熟悉得很。這個發(fā)現(xiàn)讓云端心里有了一種很 知近的感覺,就有了交流的欲望,很想跟女長官說點什么。自然而然地,她就說起了《西廂記》,說起了自己如何喜歡《西廂記》,說起了《西廂記》如何做了她和 子卿的紅娘,說起了她和子卿如何常常在一起同溫西廂……
洪潮開始不想聽,想躲開這個話題,但不知不覺竟聽進去了。隨著她的講述,洪潮看到了一種別樣的生活情境。那是一種既熟悉又陌生、既陳舊又新鮮的情境,似乎曾經(jīng)離洪潮的生活很近,但卻又離洪潮現(xiàn)在的生活很遠。心里似乎有什么東西被觸動了,洪潮忽然有了興致。
“聽說你們兩人感情很好?”洪潮問。
云端剛點了下頭,眼里立刻含上了淚。
“你們一直很想要個孩子?”洪潮又問。
“是,子卿很喜歡孩子。”云端說,竟含著淚微笑了。
洪潮突然想到老賀從來也沒提過要孩子。但洪潮覺得老賀的心里也是想要孩子的,可能只是還沒來得及說,或者是沒找到合適的機會說。洪潮自己倒沒想過要孩子。雖然結婚了,但不知為什么洪潮總覺得那是離自己很遠很遠的事。
“你自己呢?”洪潮問,“你喜歡孩子嗎?”
“喜歡。”云端說,“子卿喜歡我就喜歡。”
洪潮最不喜歡她這種腔調,心想她們這種女人就是這樣,喜歡依賴男人,總是心甘情愿地做男人的附屬品。洪潮向云端望了一眼,發(fā)現(xiàn)這女人的臉上此刻正閃動 著一種動人的光彩?磥硭麄兊母星檎媸呛芎茫槌毕。我會因為老賀喜歡就喜歡嗎?不知道,對這一點洪潮有點拿不準。但有一點洪潮心里很清楚,那就是只要老 賀提出來,她不管愿意不愿意都會同意。但這可不是依附,洪潮想,可這是什么呢?
“其實……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歡孩子。”云端突然說,“原來我以為自己喜歡孩子,那時我沒想到懷孩子會這么吃苦。到真懷上了我就有點后悔 了,有點不想要了。我也知道這樣想對不起子卿,但沒辦法,最難受的時候,別說是孩子,我連自己的命都不想要了。后來,在我眼看就要撐不下去了的時候,他就 來幫我了。”
“誰?”洪潮吃了一驚。
“他。”云端指了指肚子。
“孩子?”
“孩子!”
洪潮搖著頭笑了笑。
“你不相信?”云端說,“真是他幫的我。他開始在我肚子里‘噗噗噗’地吐氣泡,提醒我注意他。真的,我問過徐太太,她們都說這就是胎動,一開始的胎動 都是這樣的。”云端說著臉上興奮地泛出了紅光,“那真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我突然意識到我的身體不僅僅是我自己的了,里面還有另一個生命,而且是一個依賴 我才能活下去的生命。我這人從來都依賴別人依賴慣了的,這是第一次,我有了一種被人依賴的感覺。這感覺既讓我擔心害怕,也讓我激動興奮。就是在這一刻,我 決定了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無論多難,我也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
洪潮體會著云端說的那種感受,竟有點聽入神了。洪潮其實一直是對懷孕的事懷有恐懼的。部隊的環(huán)境太差了,很多女同志都曾經(jīng)流產(chǎn)、難產(chǎn)過,有的甚至因為 生產(chǎn)把命都搭上了,但總斷不了有人在懷孕,斷不了有人在生產(chǎn)。她們也曾有過這樣的感受嗎?洪潮忽然發(fā)現(xiàn)這事其實離自己并不遠。
云端還在不停地說,說她一定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說她希望這是個男孩,希望這個男孩能像子卿一樣,像子卿的容貌,像子卿的性格,像子卿的英勇善戰(zhàn),像子卿……
洪潮的臉突然陰沉下來,云端這才覺出自己說走了嘴,趕緊打住話頭改口說:“看我凈顧得說了,忘了這些話也只是結了婚的女人才聽得。你還年輕,聽也無味。女人就是這樣,走到哪一步才能品到哪一步的滋味。等你結了婚有了男人之后就能……”
“我已經(jīng)結了婚,有了男人了。”洪潮突然打斷云端的話。
云端驚訝地張著嘴,不相信地看著洪潮。
“看什么?”洪潮淡淡地說,“我沒必要說謊。”。
“我……”云端的嘴頓時就瓢了,“我真沒看出來……我以為……”
“你以為什么?你以為你那個曾子卿是英雄對不對?”洪潮氣不打一處來,心想這半天凈聽這個國民黨小老婆在自己面前炫耀了,張口子卿閉口子卿的,還敢說 什么英勇善戰(zhàn)!想到這,洪潮驟然提高了嗓門,“你那個曾子卿算什么英雄?!他是國民黨反動派,是民族的敗類,是人民的敵人!”
云端猛然站了起來,血色一層一層地往臉上涌,煞白的臉立刻變得通紅。她嘴唇不停地哆嗦著說:“你……你怎么能這樣說子卿?你怎么能說子卿是民族的敗 類,是人民的敵人?”她聲音里帶著明顯的哭腔說,“子卿他多年為國效力、盡心盡責。就算……就算……不管怎么說,他還打過日本鬼子,參加過平型關戰(zhàn)役、淞 滬會戰(zhàn)和……他三次負傷,多次受到表彰,還親手殺死過一個日本少佐呢!”
“那又怎么樣?”洪潮冷笑道,“我男人曾經(jīng)一口氣砍死過十一個鬼子!”
……
“想知道我男人是誰嗎?”洪潮冷冷地問。
……
還不待云端回答,洪潮就一字一頓地說:“我男人的名字叫賀——輝!”
洪潮看見云端渾身劇烈地抖動了一下,眼睛瞪得老大,嘴巴立刻就結巴了:“是……是那個……”
“對,”洪潮微微一笑,“就是那個把曾子卿牽進包圍圈的賀輝!就是那個正在戰(zhàn)場上跟曾子卿打仗的賀輝!”洪潮越說心中的自豪感越強烈,“就是那個讓你們國民黨軍隊聽見名字就聞風喪膽、繳械投降的賀輝!”
往回走的時候,兩人沒再說話。
洪潮有點后悔帶云端上山了。山,是個太引誘人、太縱容人、太釋放人心性的去處了。洪潮一進山就想瘋,就想由著性子耍。所以洪潮才在她面前忘了約束,一 時興起竟脫口說出了王實甫的詞。這就給了她機會,讓她得以在自己面前炫耀她的子卿,炫耀她和曾子卿之間的感情。說實在話,她那副一提起曾子卿就“春色橫眉 黛”的“玉精神花模樣”,確實挺讓洪潮羨慕,挺讓洪潮受刺激的。自己畢竟也是結了婚的人,可自己為什么對老賀從來就沒有她那種感覺呢?不是不牽掛,洪潮也 牽掛老賀,盼望他能打勝仗,盼望他能平安回來,但僅此而已。
不,不能這么想,洪潮使勁兒地搖了搖頭。這并不能說明什么,只能說明她和曾子卿之間是小資產(chǎn)階級情調,而自己和老賀之間是無產(chǎn)階級革命感情!
自己真是要引起注意了,洪潮心中暗想,最近自己對云端好像越來越放松警惕了。她雖然是個孕婦,但畢竟是俘虜,畢竟是國民黨的小老婆,畢竟是敵人。對敵 人是要時時刻刻提高警惕的。洪潮不由又想起了那天晚上發(fā)生的事。那晚自己竟然大意得連兩人之間的警戒線都忘了設置,待到睜開眼睛時,云端的臉已抵到面前 了。誰知道當時她到底是想干什么呢?雖然表面上看是要給自己蓋衣服,但她難道真就沒有其他企圖嗎?比如借蓋衣服的機會下自己的槍,比如用衣服蒙住頭以后再 對自己下手,這些可能性都不是沒有的。要不然她明明知道不許過警戒線,為什么還偏偏要冒這個險?!想到這,洪潮不由驚出了一身冷汗。
往回走的一路上洪潮都在暗暗告誡自己:千萬不能再受這個國民黨小老婆的影響,千萬不能再放松警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