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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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終于看到了一個人,一個不成模樣的女人。天,世界上還有這么一副模樣的人!她整個人蜷曲在草叢中,皮膚是那樣地蒼白,蒼白得耀眼,蒼白得沒有絲毫人氣。皮膚不僅蒼白,而且上面的表皮還有一部分脫落下來,像蛇在蛻皮,這哪像是人的皮膚?分明是失去了水分的干皮。她的頭發(fā)像冬天被風(fēng)吹落的鳥巢,焦黃干枯而且雜亂,身上衣衫襤褸而且單薄,上身穿著的不知什么布料做的短袖上衣已經(jīng)破爛不堪,下面穿一條好像是薄皮革做的黑色短褲,整個一副夏天的裝束。身上沾滿灰塵、沙土和草屑。最可怕的是她的兩只眼,空洞洞似的泛著灰白色,幾乎見不到一絲生氣,像市場上已經(jīng)被宰殺的擺在案桌上的魚的眼睛。她的一只腳居然斜插在泥土里,半邊身體似乎已經(jīng)給長草遮蓋,似乎她整個人就是一段枯木頭,在草叢中已經(jīng)躺了不知多長時間,以至于這些荒草長出來后幾乎把她遮掩掉了。
“你是在叫我嗎?”
我膽怯地明知故問,這里沒有別人,除了我還有誰?只是她的模樣實在有點(diǎn)恐怖,特別是她的眼睛和膚色讓我有種白日見鬼的感覺。
“救我……沒有……能量……太陽……”
她的嘴唇微微翕動,艱難地發(fā)出一個個不連貫的詞。除了“救我”我聽得懂,其他的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的眼睛從始至終沒有眨過一次,只是眼球向我轉(zhuǎn)動過來,一只手想抬起來可是又落在地上,看來她已經(jīng)虛弱到無以復(fù)加的地步。
我克制著自己的恐懼,問她:“我怎么幫你?”
“幫我……太陽……冷……”
她兩次提到太陽,看來她現(xiàn)在很冷,希望可以讓太陽照到她。她目前的位置上面是一棵大樹,濃密的樹蔭遮住了陽光。我說:“你是不是冷,想曬太陽?”她居然眨了眨眼,嘴角扯了一下,似乎想露出一絲笑意,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冷……太陽……”
我不能見死不救。我伸出手拉她的手,我的手霎時間感到一陣寒意,那是一種滲入皮膚直達(dá)血肉的冰冷感覺,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我咬咬牙把她整個扶起來,從后面夾著她的兩個胳肢窩把她拖到陽光下,讓她躺在草地上曬太陽。
我鼓起勇氣問:“你從哪里來?怎么會在這里?需要我?guī)湍銏缶瘑幔?rdquo;
“我從哪里……我……”
她似乎沒有力氣回答。我看她衰弱的樣子,好像隨時有斷氣的可能,不禁更加心虛害怕起來,我說:“你先不要開口說話吧,先躺著,我去看看有什么人可以幫你。”說完我想朝停車場的方向走去。
“不要……離開……不要……”
我能猜出她的意思,就是讓我不要離開她。我只好停下來。她突然渾身顫抖起來,看來是冷得不行了。我不禁起了憐憫之心,我想將袋子里的西裝上衣掏出來給她穿上,可是我突然猶豫不決,這件西裝上衣可是我手頭稍微寬松的時候花了三百多塊錢買的,幾乎就是我目前唯一值錢的財產(chǎn),這塊好鋼是要用在刀刃上的。我掏了一半又把它塞進(jìn)去,脫下身上的外衣將它穿在她的身上。
她還在抖動,不過慢慢地減緩了發(fā)抖的頻率。過了一會兒,奇怪的現(xiàn)象發(fā)生了,她干皺皺的皮膚似乎慢慢舒展了開來,而且臉色已經(jīng)沒有那么蒼白。她緩緩說:“你剛才問我從哪里來嗎?我從研究所來的。你問我怎么會來到這里嗎?我是逃出來的。你需要幫我報警嗎?你不需要報警。”
我奇怪她怎么能一口氣說出這么多話,盡管她的聲音還很微弱,但看來比剛才有了不少起色。
“研究所?什么研究所?你是逃出來的?算了,你不用回答,先躺一會兒吧。”
“你要我不用回答,先躺一會兒嗎?”
“是的。”
“明白。”
我在猜想她的來歷,只怕真的是從哪里逃出來的。一個農(nóng)村的年輕女孩,遇到了什么事,只身逃了出來。不會是給人販子拐騙出來的吧?可是她為什么說不用報警?我能為她做什么呢?我現(xiàn)在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我能為她做什么呢?
她靜靜地躺在草地上,臉色好像紅潤了些,一雙眼睛注視著我,仍然不眨一下?墒撬难凵褚呀(jīng)有了一絲生機(jī)。真是神了,農(nóng)村女孩的生命力真是頑強(qiáng)啊,十分鐘之前,她還像是一個垂死的人。
我問她:“好點(diǎn)了嗎?”
她有氣無力地說:“你問我好點(diǎn)了嗎?是的,好點(diǎn)了,不過能量還不足。”
“能量不足?”
“是的,能量不足。”她的眼睛還在盯著我。
我感覺一陣饑餓,餓得心慌,我說:“我也能量不足,我想幫你,可是我沒錢,所以幫不了你,我要走了,我去看看那邊的人能不能幫點(diǎn)什么忙。”
她居然坐了起來,仰著頭思索半天說:“我現(xiàn)在能量不足,思維有點(diǎn)混亂,你說你要走了嗎?”
“是的,我要走了。”
“好,你要走了。”她似乎并沒有要留我的意思,而且臉上很平靜。
“你沒什么事吧?”我還是有點(diǎn)擔(dān)心,可是我能為她做什么呢?
“我沒什么事,就是能量不足。”
“那我走了,我去問問他們。”盡管于心不忍,我還是邁開了腳步往停車場走去。我已經(jīng)盡了我的義務(wù),如果口袋里有錢,我會拿一些給她,可是我沒有,我只能待會兒到調(diào)度室的時候?qū)⑦@個情況跟他們反映一下,看他們能不能給她一點(diǎn)幫助。
穿過荒草地我回頭望了一下,嚇了一跳,太不可思議了,她正默默地跟在我后面走!身上穿著我那件半舊的上衣,一邊走,一邊不時用手清理著身上的污泥草屑。
“你……你跟著我嗎?”我有點(diǎn)結(jié)結(jié)巴巴。
“是的,我跟著你。”她臉上沒有什么表情。
她布滿灰塵土屑的臉還留著擦拭過的痕跡,現(xiàn)在居然透出血色,連蓬亂的頭發(fā)也似乎有了光澤,除了臉上身上的蛻皮有點(diǎn)刺眼,看起來現(xiàn)在似乎比我還精神!真是不可思議,就算是農(nóng)村受過苦的孩子,生命力真有這么旺盛嗎?可是驚訝之余,我現(xiàn)在更關(guān)心的是,她是在跟著我嗎?她跟著我干什么?要跟著我到什么時候?她要到哪里去?
我指了指公共汽車說:“我要去坐車。”
“好的。”她不動聲色地說。
我本來想去調(diào)度室告知關(guān)于這個女孩的事,但現(xiàn)在看來她已經(jīng)會走路了,完全像一個正常人,這還有必要嗎?而且即便有必要,這個女孩自己就可以向他們求助,何必我去摻和呢?這樣一想,我直接上了一輛準(zhǔn)備開出的公共汽車,汽車上面已經(jīng)有幾位乘客。
我找了一個座位坐下來,向外面張望了一下,我想她也許會去向調(diào)度室里面的人求助,可是馬上我就看見她也上了車,而且向我走過來,在我旁邊坐了下來,臉上一副平靜的神色。坐下來后她捋了捋上衣的下擺,兩只手安靜地擺放在大腿上。她這種很自然的動作讓我有些惶恐,似乎我是她一個很親密的人,她跟著我是很理所當(dāng)然的事。但是我能說什么呢?公共汽車又不是我的,座位也不是我的,我沒有理由讓她不要坐在我的身邊。
汽車開動了,售票員從前排開始逐個讓乘客買票,來到我跟前的時候我掏出兩枚硬幣給她。
她說:“四塊。”
我說:“不是兩塊嗎?”
她說:“就是四塊,每個人兩塊。”
看來售票員也認(rèn)為我們是一起的,何況她身上還穿著我的衣服。我看了看女孩,女孩正微笑著看著我,好像跟她什么相干也沒有。我只好掏出僅有的另外兩枚硬幣塞給乘務(wù)員,買了兩張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