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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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傷害了一個我很愛很愛的人。”他眼神幽幽,緩緩低語。
這是一個情深似海的男人,夏楚楚突然想。
故事開始了,夏楚楚輕輕呷一口咖啡,準備好一雙耳朵。
雨水密密匝匝地落下來,這真是一個雍容的城市,連水滴下滑的姿勢都那么優(yōu)雅。
故事起始于青青大學(xué)校園。
一切都美好得像一個粉色的童話故事。
英俊有才的男主角邂逅了美麗貧窮的女主角,然后雙雙墜入愛河。
那一日,學(xué)生會舉行T恤涂鴉大賽,他是學(xué)生會的副主席兼活動的發(fā)起者,一時間,忙得昏了頭。
他第一次組織面向全院的活動,手忙腳亂,且活動的現(xiàn)場完全失去控制,準備的T恤和顏料都不夠用,只好遣人去買,現(xiàn)場的混亂秩序也難以維持。
他隔著人群,遠遠地朝站在網(wǎng)球場邊的郭英招手,想派她去辦公室取畫筆,結(jié)果,站在郭英前面的一個女孩竟然跑了過來。
女孩滿頭大汗,問:“你叫我做什么?”
他莫名其妙:“你誤會了,我沒有叫你。”
女孩立刻花容失色,怒意橫生:“明明是你招呼我過來的?”
他急火攻心:“我明明是向你后面的人招手?是你自己跑來的。”
女孩步步不讓:“別以為你是學(xué)生會副主席就可以對人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他也氣了,這女生不就事論事,竟然開始人身攻擊:“我這里還很忙,你如果閑著找人吵架恕不能奉陪。”
這句話一出口她更怒不可遏:“我走可以,你必須道歉!”
他著急辦事情,被她糾纏得一陣煩躁,提高聲浪喊一聲:“能不能不要這么無聊?”
這句話講得真應(yīng)景,話音剛落,就有一群學(xué)生圍上來,向他索要白色的T恤,她冷不防被人群擠得老遠,遠遠地對他橫眉豎眼,他心下覺得有點好笑,不禁得意地向她做了個鬼臉,她氣得當(dāng)下跺腳。
不是冤家不聚頭。
一個月后,學(xué)校征文大賽頒獎會上,他又遇見了她,吃驚的是,他們并列第一名的寶座。
他畢竟是男士,主動請和,走過去,“恭喜恭喜!”
沒有想到,她那么善于記仇,橫眉冷對,櫻桃小嘴里吐出四個字來:“有才無德!”
他不想和她在公共場合吵嘴,有意調(diào)侃她以緩和氣氛:“女子無才便是德,那有才的女子肯定無德了!”
她氣得立刻杏眼圓睜:“你這種人真夠……沒有水平的!”
講完后,扭頭就走。
他在得意之余,心下一陣好受,不知道該怎樣形容才好。
他覺得這個女生好特別,而且還很好看。
幾天后,系里出臺了新規(guī)定,要求學(xué)生會組織各年級的衛(wèi)生委員檢查宿舍,他本來是系學(xué)生會的副主席兼文藝部長,但在看了那份有她名字的衛(wèi)生委員名單后,神差鬼使地,主動要求替抓緊時間談戀愛的衛(wèi)生部長解憂,承擔(dān)起了組織檢查衛(wèi)生的工作。
這回真是抬頭不見低頭見了,一到周末,他就心里美滋滋的,上不著天下不著地,云里霧里。
年輕人的戀愛總是這樣,互相看著順眼,再要點機緣就是水到渠成。
機緣很快就出現(xiàn)了。
那一日,在檢查任務(wù)剛剛結(jié)束的時候,她突然暈了過去。
他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扮演了一個英雄救美的角色,抱著她沖進校醫(yī)院。
醫(yī)生說:“嚴重貧血,勞累過度。”
呵,原來是個現(xiàn)代林黛玉,他想。
可是,眼前這個清秀美麗的女孩一睜開眼,說出的第一句話就是:“能不能幫我打個電話,要不學(xué)生會一直等我的。”她清澈倔強的眸子瞬時變得楚楚動人,他有些驚動。
她指的學(xué)生是她家教的孩子。
他立刻照辦,為寬她的心。
回醫(yī)院的路上,一個念頭已經(jīng)占滿他的大腦:這個女孩,追定了。
然后,狠下死力,馬到成功。
在一起的日子是真正的“流金”歲月,日子像被鍍上了一層金沙銀沙一樣,敞亮、耀眼,處處合著人心。
英俊有才的男主角愛上了美麗貧窮的女主角,真像一個童話故事,但卻是現(xiàn)實。
有多少人因了他們這一對璧人而對愛情充滿了希望。
曾經(jīng)在女生宿舍廣泛流行著一個說法:如果他和她不能最終走到一起,那么有關(guān)愛情的信仰立刻灰飛煙滅。
可是,頭開得好并不能保證結(jié)局也順利。
這不是一個勞燕分飛的故事,因為畢業(yè)后的那幾年,那么累、那么忙、那么沒有選擇的余地,他們?nèi)匀灰晫Ψ綖檠壑械膶;這也不是一個愛情屈服現(xiàn)實的故事,因為,他們是有能力爭取的人,他們在一起的前途無比的光明。
那么,該怎樣闡釋這個男子在婚約前的逃離?
這個英俊憂傷的陌生男子拒絕給出謎底。
他用了一個隱喻的手法便將一切帶過去:“我中了一個咒語,關(guān)于這個咒語是什么,你不需要知道,但是,這個咒語沒有解數(shù),你可以理解為,如果我繼續(xù)愛她,地球?qū)。所以,為了全人類,我選擇放棄。”他苦笑。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秘密,都有一個只能對著樹洞說的秘密,就像《花樣年華》里的梁朝偉一樣。
不過,這個秘密夠特別夠神秘,夏楚楚想。
任何事情最終都要落入俗套,人心才能踏實,因為俗套本來代表著大多數(shù),與大多數(shù)人站在一起,始終能為人帶來安全感。
第一次,她對他說:“我們結(jié)婚吧。”
他猶豫了片刻,說:“再等等,事業(yè)剛剛上了軌道。”
第二次,她對他說:“多想和你結(jié)婚,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我可以舍棄一切,什么都不要。”
他想了想,巧妙地說:“很快了,很快就可以實現(xiàn)了,我怎么能舍得讓你什么都沒有。”
第三次,她咬著下嘴唇,語聲柔軟而堅定,說:“難道你不想和我生兒育女,一起變老?”
他知道到底了,她的性格他太了解了,擲地有金石聲,黑白分明,沒有余地。
這是她最后一次問他,因為事情挑戰(zhàn)到了她的自尊心。
她是一個將自尊心看得高于生命的人。
他最終說:“你讓我想想。”
那一次,她一直低著頭,牙齒緊咬雙唇,有細細的血跡慢慢滲了出來,轉(zhuǎn)身走的那一瞬間,她仍然低著頭,背對著他,留下一句話:“真想證明給你看,我有多愛你。”
然后,她推門離去。
他知道已經(jīng)到了底,事情到了不得不面對的時候。
但是,事情真的沒有出路。
他已經(jīng)中了巫婆的咒語,失去了娶她的資格,找不到解數(shù),無論多么用力。
而且,這個咒語的殘酷之處在于,他什么都不能說。其實,還是為了不傷害她。
于是,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連個答案都沒有留給她。
她是那么絕對透明的人啊,平地一聲雷起,震得整個人差點崩潰,卻并不知道最終死在了哪一個環(huán)節(jié)上。
他去了法國,在一所大學(xué)攻讀廣告學(xué)。
然而,眼不見就能心不想嗎?
到處都是情和愛的回憶,他看著大街上穿紅色風(fēng)衣的女子,就要神經(jīng)質(zhì)地拉住人家,明知不可能還是以為看到了她;他坐在圖書館里,看見梳長馬尾的女生就以為是她;他走在學(xué)生食堂里,聽到咯咯的笑聲就回頭,還是以為是她。
是她是她是她,到處都是她!
她已經(jīng)無所不在,充斥于他生活的每一個片段,每一個想法,甚至每一次呼吸中。
他第一次驚奇地發(fā)現(xiàn),相處了八年,原來,他最愛她的時候竟然是失去她的這些時間。
他托人打聽她的消息,一年、兩年、三年……整整四年。
后來,他回到了那個傷心的城市,好幾次都去偷偷地看她,她已經(jīng)開始了新的生活,嫁了愛她的人。
可是,他也不清楚,為什么上天總是欺負她,她總是轉(zhuǎn)角便遇上山。
她的弟弟突然得了奇怪的病,要花很多的錢,她的婚姻也出現(xiàn)了危機,她的工作也危在旦夕。
他實在不能坐視不理,四處奔走,以極大的代價籌集了一筆資金,以另一個朋友的名義借給了她。
這一切,她當(dāng)然不知情。
“你知道嗎?我現(xiàn)在每天下午都去看她,是隔著很遠很遠的距離,她正在這個城市的醫(yī)院里陪弟弟治病。”他的故事講完了,他一直語氣平靜,表情波瀾不驚。
這真是本世紀最美麗的童話,竟然真有人視愛情為生命的第一要義,夏楚楚無限感慨。
至少,她不相信在K城會有。
這個地球的某個角落,愛情仍然有它的信徒,但絕對不是現(xiàn)實功利的K城。
二十一世紀的K城,人人都是都會信徒,在現(xiàn)實生活的摸爬滾打中,多多少少悟得了關(guān)于愛情的幾道方程式。
比如,愛情是這個世界上最沒有性價比的事情;愛情是奢侈品,只有衣食無憂的人才有資格來搞;這個世界上最不可靠的幾樣?xùn)|西中,愛情就是一樣。
一切大概都是因為生存的難,做人的難,向上爬的難。
時至今日,愛情在那個大都會城市中,簡直等同于一種理想,因為理想的特性就是遠離現(xiàn)實。
可是,人們都有意忽略了一個事實,理想才是最最合乎人內(nèi)心意愿的事情。只是,追求理想太需要付出努力,太需要勇氣,所以,人們就干脆鄙視和嘲笑理想。
“哎,你這個人太理想化了。”人們常常這樣說,言外之意即是這個人太天真,太不懂人世艱辛險惡,太不成熟,太不會打算,太不懂得用最小的力氣獲取至大的好處。
但是,若以金錢和功名為理想就不同了,因為會給個人帶來現(xiàn)實的好處,而要以愛情為理想,就又是一種不合時宜了,因為,真正的愛情是看不見、摸不著的,講的是義無反顧的付出,這和這個以“現(xiàn)實”為特質(zhì)、以算計為具體特征的時代是對立的。
“多么不合時宜的男人!”夏楚楚又是震驚又是感動。
她原本期待聽的是一個始亂終棄的故事,或者是細節(jié)戰(zhàn)勝愛情的故事,卻萬萬沒有想到,她聽到的是一個愛情信仰的故事。
她想勸“不懂事”的他:“放下吧,過去的就過去了,怎么這么不曉得量入為出?現(xiàn)在那個人無論是走運的還是潦倒的,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
可是,她說不出來。
她又想說:“過去的就過去吧,人生貴在滿足自己,而不是為別人活,否則,那么累又不一定有收獲,多么不劃算。”
但是,她剛想張嘴,抬起頭來遇上了他那雙清澈見底的眼睛,就不能發(fā)聲了。
也許,他和她不同,確切地說,是和這個時代的大部分人不同。
大部分人都是俗人,都曉得如何計算得失,讓自己好過,可這個人不同,夏楚楚想。
她還想說:“這個世界有誰沒誰地球都是照樣轉(zhuǎn)動,也都能照樣活下去,缺少的只是時間。時間是一切的療藥,最終會把一切事情的痕跡淡化。”
在江湖上行走的人都懂這些硬道理,運用得很好,但可能不適用于他,她想。
她一邊進行這些心理活動,一邊想要找出合適的語言延續(xù)這場對話,而他則一直側(cè)身看著窗外,眼眸深邃,情意幽幽,表情憂傷,一剎那間,夏楚楚以為她看見了傳說中的情圣。
他一定是想起了深愛的人,否則不會有那么溫柔的表情,夏楚楚想。
可是,緊接著,莫名其妙地,夏楚楚就感到一陣惱火:這個情圣!這個自以為是的情圣!憑什么你可以不理普遍流行的智慧而遺世獨立!憑什么你可以盡情地愛一個不能愛的人!憑什么你敢堅持在這個時代已經(jīng)淪為奢侈品的愛情!你以為你是英國皇室成員?你以為你是大都會巨富?你以為你是上帝?你都不是!既然不是,為什么不活得現(xiàn)實一點,為什么不融入這個時代,為什么不好好保護自尊心,為什么不學(xué)會計算盈利和負債學(xué)會生存的現(xiàn)實智慧?
你看看,大街上有多少人不是一臉精明,內(nèi)心空虛?不錯,他們都需要滿意的情感,可是,得到一些總是要放棄一些,兩相權(quán)衡,總是那些看不見的東西要做出讓步。二十一世紀,誰都明白這個道理,連她這樣的千金小姐都懂,你憑什么可以不懂?
突然一口氣不知從哪里跑出來,夏楚楚真想好好地給這個陌生人上一堂都會生存課!
這個想法在腦中一過,她就潰敗下來了。
說到底,聰明如她,懂得反省自己。她心頭的這個想法讓她突然看清楚了一個事實:她其實是在嫉妒他。
嫉妒他什么呢?這個世界還有她夏楚楚沒有的東西?
她嫉妒他能有勇氣守護愛情,嫉妒他能如此無保留地相信愛情。這是一種多么稀有的情操,尤其是,他是一個在都會場中生長、發(fā)芽、過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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