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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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寫的看不準(zhǔn),萬一給你打錯了,算誰的?”
中年人把那張紙團(tuán)成一團(tuán)兒,扔進(jìn)垃圾簍,抽出一張投注單,用鉛筆在上邊劃。然后,遞給小胡。
小胡把投注單塞進(jìn)投注機,投注機卻吐了出來。小胡不耐煩地摘下耳機,皺眉看了看,“恁大個人了,劃個投注單也不會,好幾個號碼都劃出圈圈了。重新劃!”說完,把投注單扔給中年人。
中年人站在投注機前,沒接投注單。他看著小胡,本來笑嘻嘻的臉上落了一層霜。一邊的老張大丘看到,他的嘴唇緊閉,顴骨一下一下滾動著。突然,他厲聲喝道:“你他媽的一個賣彩票的,牛逼啥呀牛?”
小胡可沒遇見過這樣的主兒。小伙子“騰”地站起來,摘下耳機,“砰”地摔到桌子上,還嘴罵道:“你他奶奶的老家伙,買個彩票,牛逼啥呀你?有錢還買彩票?沒錢還耍牛逼?”
中年人站在投注機前,握著雙拳,和小胡四目怒視。彩票站里的老彩民不少,老張大丘小孫小閆都在,沒一個人出來勸架。小胡啥德性,老彩民都知道。平時不和他一般見識,看他遇到茬子了,也沒人給他幫腔。
對峙了足有半分鐘,中年人鼻子里“哼”了一聲,臉上突然顯出一絲苦悲,一絲無奈。他皺了皺眉,搖了搖頭,“唉”了一聲,轉(zhuǎn)身走了,連頭都沒回一下。
小胡盯著他的背影,等看不見了,又罵了聲:“他奶奶的,牛逼個啥呀?穿得人模狗樣的,也是披張光鮮皮,說不定家里都揭不開鍋了!呸!”
彩民們大眼瞪小眼,相互看看;老張大丘瞅瞅門口,瞅瞅小胡,訕訕地笑笑。
回到家,小胡一邊吃飯,一邊給老爹講了這事兒。老爹說:“小兒,咱是做生意,做的彩票生意,來的都是顧客。你不能說買彩票的都是沒錢的主兒,心里那樣想想可以,事實上好像也的確是那么回事兒,可你就是不能當(dāng)著光頭的面兒說禿子,那不等于往外攆顧客呀?”
小子放屁說:“窮鬼還有臉。抠徒還有皮啊?窮鬼賭徒就是有臉皮,也比一般人的臉皮厚。”
老爹火了,“小兒,你都二十三四的人了,擱過去都成家立業(yè)了,咋著還不識數(shù)哩?越是窮人越愛面子,不愛面子的人倒淪落不成窮鬼了。今天那個人,說不定就像你說的,家里真的快揭不開鍋了,他買彩票的那兩塊錢說不定還真是他家最后的生活費,拿來碰碰運氣。這樣的人都是窮途末路的人!越是窮途末路的人越愛面子,越是窮途末路的人越有閃失。小兒,你以后可一定得注意點兒,你揭了人家的疤瘌,人家說不定就和你玩命了!”
老胡的話小胡不知道聽懂沒有,不知道聽懂多少,不過,打那兒以后,小子好像乖了點兒。他照舊不和彩民們閑扯那么多,但學(xué)會了不聲不響,打票、掛著耳機聽音樂、玩游戲。老彩民們覺得別扭,可走順腿了,還是繼續(xù)到小胡彩票站買彩票。
小胡卻喜歡一個叫老白的彩民。
大伙兒都叫他老白,其實,看樣子他也就小五十兒的樣子,按說是一個男人年富力強干事業(yè)的好時候?衫习缀孟裢诵莨と,應(yīng)該說,像退休干部。他和老張大丘那樣的中老年老彩民的買彩習(xí)慣不一樣,和小孫小閆那樣的年輕老彩民的買彩習(xí)慣也不大一樣。老張大丘小孫小閆一天之中來彩票站不定點兒,有時一大早就來了,來了就粘在彩票站里研究走勢圖;研究大半天,臨走也只打一注兩注,用小胡的話說,“還不夠桌椅板凳摩擦折舊費”。有時候,一整天不見他們的人影兒,快要關(guān)機了,才滿頭大汗跑進(jìn)來,匆匆忙忙打一注,都是守號兒——資深彩民從來不機選。每期不拉!
老白不一樣。老白每天下午兩點左右準(zhǔn)時來到彩票站,不是兩點十分,就是一點五十,而且總是提著一個精致的皮包。皮包看上去有點舊,邊角都磨出禿斑了。但是,有心人能夠看出,皮包每天都要擦,明晃晃的。拉鎖顯然換過,是用家常針線一針一線縫好的,不像機器縫的那么勻稱,卻規(guī)規(guī)矩矩,不見一個線頭。
老白到了彩票站,先是站在門口,掃視一圈。有幾個中老年彩民在場,他就不聲不響地站在人堆里,和大伙兒一起盯著走勢圖;年輕彩民居多、少有中老年彩民在場,他會大搖大擺直接走進(jìn)房間當(dāng)中。他拉過一把椅子,用嘴吹吹椅子面。彩票站一天到晚人來人往,椅子沒閑過,不見塵土,只是常常落上星星點點的即開型彩票覆蓋層刮下的碎屑。老白總是慢慢地把碎屑吹干凈,然后,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衛(wèi)生紙,輕輕擦擦。擦完,用白嫩還有點兒胖胖的手指輕輕撣掉衛(wèi)生紙上的幾粒碎屑,疊整齊,裝進(jìn)口袋。他往口袋里裝衛(wèi)生紙的動作很有技巧。他先是在手掌中拍幾下衛(wèi)生紙,然后,直起身,一邊看著走勢圖,一邊和熟悉的彩民小聲討論著;趁人不注意,這才好像漫不經(jīng)心地再把用過的衛(wèi)生紙迅速塞進(jìn)褲子口袋。
“小孫,這一期應(yīng)該出32!嗯,21也不錯,都該出了。再一個,后區(qū)肯定得出8,應(yīng)該重一家伙!崩习滓贿呁诖镅b衛(wèi)生紙,一邊皺著眉頭和不喜歡大聲說話、看著就是個老實孩子的小孫探討。他不大喜歡和中老年彩民探討,他喜歡和小孫小閆這樣的年輕彩民探討,尤其喜歡小孫。
小孫偷偷瞄了一眼老白的褲子口袋,再瞅瞅老白圓圓的、微胖且白皙的臉,輕輕笑著說:“我研究一上午了,32不會出,21有點兒可能。后區(qū)我同意你的看法,肯定要重8!鳖D了頓,小伙子接著說,“9也有可能,10也差不多,八九不離十嘛!”
“嗯……”老白沉思,椅子拉到一個角落,坐下,把皮包輕輕放在桌子上;打開皮包,從里邊取出一個水杯,也輕輕放在桌子上。彩票站里的老彩民就是在這兒一下子坐大半天,也極少有喝水的,自帶水杯的,只有老白一個。
老白拿起一張紙,放在翹起的二郎腿膝蓋上。他向門口望望,看看全神貫注聽音樂的小胡,看看彩票站里的小孫小閆和其它彩民,目光停在走勢圖上。
“白老師,我發(fā)現(xiàn)您只買四色圈和大玩透這些大家伙,從來不買快9、12選6這些小家伙兒,更不買即開型。您給指點指點秘訣唄!”小孫笑嘻嘻地說。他第一個稱呼老白“白老師”,弄得其他彩民也跟著他稱呼老白“白老師”。盡管誰也不知道老白是干啥的或者說退休前是干啥的,稱呼他“白老師”,大伙兒都覺得順理成章。
白老師拿起水杯,輕輕扭開蓋子,呷了一口水;把蓋子擰上,輕輕放到原來的地方。他白白胖胖又嫩嫩的圓臉蛋上掛著斯文和善的笑意。他慢慢掃視一圈大家伙兒,目光停在小孫身上,“老弟,彩票是一種社會公益事業(yè),是一種社會福利事業(yè),是一種光彩事業(yè),是獻(xiàn)愛心,是做慈善,不能指望靠它發(fā)家致富,更不能把它當(dāng)成生活來源。四色圈大玩家等大型玩法的社會福利性質(zhì)更強,同樣兩塊錢,最高可中一千萬,能繳納個人所得稅兩百萬。小玩法呢?同樣兩塊錢,最高才中一千塊、五百塊。那當(dāng)什么用呢?”
說到這兒,白老師臉上微微一紅,急忙補充,“我是說,中個千兒八百的,連個人所得稅都不用繳,能為社會福利事業(yè)社會光彩事業(yè)做出多大貢獻(xiàn)呢?”
小孫看看白老師,沒出聲兒,笑了。小胡也從電腦上抬起頭,看看白老師,也沖他笑了笑。和小孫歲數(shù)差不多的年輕老彩民小閆斜眼看看白老師,鼻子里輕聲“哼”了一下。
白老師在椅子上坐了約莫半個鐘頭,站起來,一只手伸向背后,輕輕捶捶后背,嘴里一邊說:“坐的時間長了,肩周炎、坐骨神經(jīng)疼等等等等毛病就多了。要多鍛煉鍛煉,多捶捶背!闭f著,手滑到臀部,漫不經(jīng)心地拍拍屁股后頭的褲子,用手抹拉幾下。他的兩只胳膊彎起來,就像跑步時那樣,雙腳輕輕在原地跳跳,跳得有點兒笨。
小胡從電腦上抬起頭,又看看白老師。小伙子問:“白老師,您以前是當(dāng)老師的吧?當(dāng)老師的,都像您這樣,在辦公室批改作業(yè),在家里看書寫東西,時間長了,累了,就喜歡捶捶后背,蹦跶蹦跶!
白老師微微怔了一下,停下跳躍,笑瞇瞇地對小胡說:“我不批改作業(yè),也不寫東西,不過,我每天晚上臨睡前都要看會兒書,東周列國志、三國演義,還有張恨水、易中天、于丹,啥都看。寫的都很有水平,很深刻!
白老師不算小胡彩票站的資深彩民,他一個月前才開始來小胡彩票站,住在哪兒,干啥,誰也沒問過。彩民之間很少扯起各自的職業(yè),鐵東小區(qū)的例外,老張大丘誰都知道誰是干啥的。鐵東小區(qū)在城邊,過了鐵路就是郊區(qū),在城區(qū)和工業(yè)區(qū)的大片隔離林帶里,新近起了一片小區(qū),據(jù)說是市里新建的廉租房,好像還沒幾家入住。隔離林帶附近,也有幾個村子,村民和村中租住戶也有到小胡彩票站買彩票的。
顯然,白老師不會從村里來,更不會是廉租房里的住戶,他可能是從市里到郊外健身散心,順便拐到彩票站。退休的老師尤其干部總是有點兒無聊空落,老在市里呆著,空氣也不大好,出來溜達(dá)溜達(dá),再到人多的地方湊湊熱鬧,買彩票對于這些老年人算是腦體操。白老師每次都是騎一輛自行車來,自行車不算新,也不算舊,但總是干干凈凈。
“市里的退休干部都像白老師這樣,喜歡到郊外的林子里溜達(dá),有的徒步,有的騎自行車,家里有汽車也不開;也有的騎三輪,三輪上放好幾個鳥籠,百靈、八哥、白玉,嘰嘰喳喳。有一個老頭兒,每天從市里扛著一串鳥籠,到林子里逮蟲子喂鳥。老頭兒身體好著嘞,來回走七八里路!毙『赡芡嬗螒蚵犚魳防哿,打彩票的人正好也不多,就和大伙兒聊。他只在白老師來的時候才有這種好心情。
“唉,都想著林子里空氣好,實際上,再往外走上幾百米,就是工業(yè)區(qū),到了晚上,化工廠那味兒,又苦又臭,熏得人喘不過來氣兒!”白老師皺著眉頭說。
“白老師,您晚上也去林子里溜達(dá)?”小閆問。
白老師臉上泛起一絲尷尬,但很快就鎮(zhèn)靜下來,他稍微有點磕巴地說:“哦,哪天月亮好了,吃過晚飯,我也會騎車去林子里轉(zhuǎn)轉(zhuǎn)。”他清清嗓子,接著說,“晚上,林子里倒是挺安靜,除了時不時地過火車、遠(yuǎn)處的高速路上汽車嗡嗡,倒沒其它噪音,就是一會兒一會兒地有化工廠、化肥廠的臭味。咱這個城市和別的城市不一樣,人家都是市里空氣比郊區(qū)污染得厲害,咱這兒是郊區(qū)比市里污染得厲害;人家都是有錢人住在郊外,咱這兒呢?有錢人住在市中間。”說到后邊,白老師一臉深沉。
“咳,小城市不都這樣啊?”小孫接著白老師的話頭說。
白老師看看年輕人,笑了笑。他重又坐下,擰開水杯蓋子,喝了一口水;擰上蓋子,把杯子輕輕放在桌子上。他環(huán)視一圈屋里的彩民,從褲子口袋里掏出剛才塞進(jìn)去的那張衛(wèi)生紙,展開,輕輕地拭拭額頭一層亮晶晶的薄薄的汗。他看看衛(wèi)生紙,猶豫了一下,再看看周圍的彩民。大伙兒要么低頭寫著號碼、劃著曲線,要么抬頭盯著走勢圖,沒人注意他。他迅速把衛(wèi)生紙折疊好,迅速裝進(jìn)了褲子口袋。小孫正好向他這邊看。小孫看看白老師的口袋,看看白老師的臉,兩人的目光撞到一處,白老師額頭上又滲出一層亮晶晶薄薄的汗珠。小孫急忙把眼光挪走。
白老師在椅子上坐穩(wěn),輕輕閉上眼睛,停了會兒,睜開,輕輕喘口氣。他低下頭,手伸到腿彎里,捋捋褲子。過了片刻,他抬頭看看墻上掛著的鐘表,說了聲:“哎呀,該回家做飯了。小胡,抓緊來一注!彼o小胡說了一組號碼,守號兒。白老師每天只打一注,要么四色圈,要么大玩透;這期四色圈,下期大玩透。
“人家白老師這才是真正的理性買彩!钡劝桌蠋熥叱霾势闭荆O砸吧著嘴兒,對大伙兒說。小胡瞥了小孫一樣,看起來本不想搭理他,但還是接上一句,“知識分子不都這樣兒?”小孫沖他笑笑。
“嗯,白老師的確理性,每天點兒掐得準(zhǔn),說話滴水不露,打彩票死守一注,雷打不動。就像小胡說的,文化人兒都這樣兒!”小閆說。小伙子是個精明人,買彩時間不長,但也認(rèn)識白老師,對白老師印象還挺深。
每次來彩票站,白老師穿的都是同一套衣褲,應(yīng)該說,同一款式同一顏色的衣褲:雪白的褲子,雪白的短袖。每次都是雪白雪白的,看不見一點一絲污漬。中老年人嘛,看不出布料檔次,規(guī)規(guī)矩矩、干干凈凈就是檔次,退休干部是這樣,大學(xué)里的老教授也是這樣。老教授穿得像老農(nóng)民,但聞聞味兒,看看色氣,就知道老教授是教授,老農(nóng)民是農(nóng)民。
“白老師,您這身穿戴,每天都雪白雪白的,嬸子天天給你洗吧?”小孫問白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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