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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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穿過公園回家,大概是因為下過雨的緣故,空氣清新怡人。地上的草有點結(jié)霜了,我喜歡聽草被踩在腳下發(fā)出的嘎吱嘎吱聲。距離室外演奏臺不遠(yuǎn)的某個地方是一片下沉地帶,那里宛如一個隕石坑,花草成群,還有可供休憩的長凳。說起來,海倫可沒少出力,在那里參與種花種草的活動是她最早干過的大事之一,光是土她就來回搬運(yùn)了幾噸之多。那里可是避風(fēng)向陽的絕佳去處,就連熱帶的花草也都呈現(xiàn)欣欣向榮的景象。海倫很擅長讓各種植物成活,她也一定知道什么地方最適合種植西葫蘆,下次見她的時候我得記著專門問問。
七十多年來,我常常經(jīng)過這個室外演奏臺,因為這是我和姐姐去城里看電影的必經(jīng)之路。戰(zhàn)爭期間,這里總是播放音樂,以激發(fā)人們的斗志。這兒總是不乏躺椅和身穿軍裝的男人,那種卡其色在明亮的草綠色映襯下非常醒目。姐姐蘇姬經(jīng)過這里時往往會放慢腳步,聽聽樂隊的演奏,沖著士兵們微笑。她曾在圣廷苑舞廳跳過舞,所以也認(rèn)識樂隊的人。這時候我總會在她和大門之間急得跳腳,迫不及待想進(jìn)城,想象著這次上映的是什么影片。真希望現(xiàn)在的我還能像原來那樣歡呼雀躍,可我顯然氣血不足了。
下臺階離開公園時,我停下腳步回頭望了望:天色已黑,一個人跪倒在草坪上,從演奏臺那里還傳來一個男孩呼喊的聲音。他的喊聲讓我頭皮發(fā)麻,不禁想加快腳步趕緊走到街上。在邁下第三個臺階的時候,一塊兒亮晶晶的小石子把我絆倒了。我連忙去摸扶手,卻抓了個空。我的指甲蹭在了磚墻上,手提包猛烈搖晃著,拖著我摔了下來。我的身體一側(cè)重重砸了下去,胳膊的劇烈疼痛讓我不由得咬緊牙關(guān)。鮮血從我的體內(nèi)直噴出來,仿佛外界才是它們的歸屬。我發(fā)現(xiàn)自己目光呆滯,眼皮不由自主地張開,眼睛干澀難耐。
漸漸地,盡管仍心有余悸,但我又可以眨動眼睛了。因為體力不支,我爬不起來,于是索性翻了個身,休息了一分鐘。這時我注意到生銹的扶手下方,一些看起來像沙土材質(zhì)的漆面打著狐貍形狀的烙印。我的掌縫間有些泥土,但我卻想不起來是怎么弄上的。臺階的外沿劃疼了我的后背。至少我終于摔跟頭了,這些臺階一直是我的顧慮。還好沒碰到腦袋,雖然我的半個身子和胳膊肘都未能幸免,明天就該瘀青了。我感覺這些瘀青在迅速蔓延,變成黑莓果汁的顏色。我還記得孩提時代自己身上總是青一塊兒紫一塊兒的,可那時候我居然能興致勃勃地研究那些云一般的瘀青。我的屁股因為總撞上家具而傷痕累累,指甲也因纏進(jìn)了軋布機(jī)而青得發(fā)紫。有一次,我的朋友奧德麗在東懸崖邊上閑逛時摔倒了,為了拉住她,我的胸口重重撞到了圍欄上,留下了一道黑色的印痕。還有一次,那個瘋女人在我回家的路上狂追了我一路,也給我身上留下了點點印記。
那回是我被派去買東西,那個瘋女人站在店內(nèi)的柜臺邊上。當(dāng)我開口告訴店主我要桃罐頭和媽媽該分配到的食用油時[1],只見她像在和雜貨店主嘟囔著什么。于是在店主稱重并包裝我買的東西時,我盡量躲她遠(yuǎn)一點兒,眼睛看著店里一處高高的角落。這里充斥著一種奇怪的八角味,我一度懷疑是這瘋女人身上傳來的,盡管窗臺上那一桶桶的甘草也有可能釋放這樣的氣味。我付完賬,將貨物攬到胸前,在路口等待電車通過,這時,突然感到自己肩上被重重一擊。我嚇得呼吸緊促,心怦怦直跳,幾乎提到了嗓子眼。
是那個瘋女人,她尾隨我走出來,并用她的雨傘猛擊我。她總是拿著一把墨黑色的破傘,傘面半開,猶如一只受傷的小鳥。她常站在路中央揮動那把破傘攔截行駛中的公交車,甚至還撩起她的裙子露出里邊的短褲。別人都說她的瘋癲和她死去的女兒有關(guān),她的女兒早在戰(zhàn)前就被公交車撞死了。人們談起這事兒總是小聲議論,或者開些彼此會意的玩笑,但如果你真想詢問個一二時,他們總告訴你要保持安靜,不要刺探,離她遠(yuǎn)點兒就是了,好像那個瘋女人有巫術(shù)一樣。
電車尾部終于慢慢駛離了路口,我又挨了一下猛擊。我撒腿就穿過了路口,但她卻不罷休。在我跑到我家那條街的時候,她依然窮追不舍,慌亂中我買的那些桃罐頭全掉在了地上,那瘋女人還在喊著一些我聽不明白的話。我跑到我家廚房門前,大聲喊著媽媽。她匆匆趕出來,那瘋女人見狀離開了,并拿走了那些桃罐頭。
“我說過多少次了,不要看她,不要跟她說話,保持距離,”進(jìn)屋時媽媽又囑咐了一番。
我告訴媽媽,我什么都沒做,但她還是狂追我。
“這樣啊,我從沒見她在雜貨店里出現(xiàn)過;蛘呶覀冊摻衼砭旃芄埽钳偱说拇_讓人可憐。我想她只是不喜歡看到這一帶的年輕女孩兒吧,”媽媽說罷,就從窗戶往外看去,生怕那瘋女人還在附近。“因為她的女兒被公交車撞死了!
我是年輕女孩兒就得遭這份罪?但我不禁猜想,她或許只是饑腸轆轆,想從我這兒拿點兒吃的而已。肩上的瘀青好幾周都沒下去,在我蒼白的皮膚上黑得異常顯眼,和那瘋女人的雨傘一個顏色,就像那把傘把一塊碎片掉到了我的肩上,宛如從受傷翅膀上掉下的一根羽毛。
[1] 當(dāng)時買食用油得用定額配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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