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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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寺
從黑鷹窩村到兩岔口村的路北坡上,有座快倒坍的舊寺,寺里還有一個和尚。寺的香火慘淡,和尚也懶,寺里寺外的枯蒿都半人高了,牛牤飛動,能隔著衣服咬人。六年前,山林有了護林員,一位姓張的老漢也住進了寺里。張護林員只說住到寺里了能有個說話的伴兒,但和尚老是枯坐,言語金貴,張護林員就從山上護林回來了務弄著吃喝。他一頓能吃六個饃,還有一鍋南瓜綠豆湯,人卻面黃肌瘦,皮包骨頭。和尚就給別人說老張是餓死鬼。
和尚能看鬼,黑鷹窩村有人這么傳說,兩岔口村的人也這么說。說和尚天黑了要出門,走得飛快,能聽見他在大聲呵斥,那是他讓小鬼抬著走的。但和尚認定張護林員是餓死鬼,人們有些疑惑:鬼都是夜里出現(xiàn)的,無影無形,張護林員明明是人么,怎么能是餓死鬼?和尚說:鬼有活鬼。
和尚常常坐在寺門口看山坡下路上來往的人,他能認得哪個是人哪個是鬼。
這一天,張護林員到后山拾干柴禾了,和尚又坐在寺前看山坡下的路。那時太陽西斜,山的陰影鋪在路上,寒氣也就十分重,路上有著許多活鬼,往東走的也有往西走的,都低眉耷眼,不說話,縮頭鱉似的。也有騎自行車的單手掌把,另一手捂住口鼻,但捂不住口鼻里噴出的白霧。也還有蹬了三輪車的,像抗議一樣咔咔地過去。竟然還有穿了紅襖的,爬上了那些電線桿,是電工嗎,罵罵咧咧,那德性真把一抹紅色糟蹋了。就聽到梆梆聲,以為是啄木鳥,扭脖看時,原來一個老漢,當然也是鬼,在土里劈一大楊樹疙瘩,把老棉襖都脫了,嘴里還沒忘吸紙煙。
后來,一輛摩托就騎了下來,摩托上坐著的是人,路上所有的鬼就消失了,等摩托騎過了,又恢復起熙熙攘攘。
又見二貓
竹子提前到了兩岔口村,站在村口外的河畔上等帶燈。這里正是左右兩條溝的小河交匯處,櫻樹多,落英繽紛,竹子就坐下來翻看取來的材料,想讓帶燈看見了能說一句:披花讀經哩?!但帶燈來了后并沒有欣賞,而且臉色鐵青。她匯報著取來的材料內容,帶燈沒有接材料,一屁股也坐在地上。竹子掏了手帕讓帶燈墊,帶燈也不墊。竹子再罵王后生還去過東岔溝村,威脅著說讓鎮(zhèn)干部去辦賠償,那十年八輩子也辦不成,只有上訪,上訪得雞犬不寧了才可能有人管。帶燈還是沒吭聲。竹子知道帶燈一定是在為她的老伙計悲傷著,就不說工作的事了,沒話尋話,要岔開帶燈的情緒,說:哎呀,看那三棵櫻樹,從根到梢都是花,山里的櫻花比鎮(zhèn)街上的還白么!帶燈也就往河對岸看,那里三間破房,門口果然三棵櫻樹開得奇特,也白得耀眼,樹下坐著一人,在安镢頭把。帶燈突然叫:二貓,二貓!二貓肯定能聽見,沒回應,頭往下彎,彎得要鉆到褲襠去。竹子說:二貓是兩岔口村的?帶燈拾起塊土疙瘩扔過去,土疙瘩在二貓的左肩開了花。二貓這才抬了頭,說:叫我哩?帶燈說:叫狗哩?!二貓說:你又不買野雞,叫我做啥?帶燈說:過來,我叫你過來!
二貓是提了镢頭,下了門前坡坡路,從河里的列石上過來,還在問:啥事?帶燈說:沒事,你去吧。二貓說:我收拾镢頭要上墳去呀,你把我叫過來了卻說沒事?帶燈說:我以為叫不動你么!二貓返身又往回走,嘟囔著:政府人勢大!帶燈聽了,卻突然問竹子:他說啥的?竹子說:他說你以勢欺人,戲耍他哩。帶燈說:他還說了一句啥的?竹子說:說他要上墳呀,你把他叫過來卻說沒事。帶燈就又叫:你過來,你再過來!二貓站在列石上已經不肯過來了。帶燈又叫了一聲:過來!二貓到底還是過來了。帶燈說:到山上給我挖四窩蘭花去!二貓這回硬著聲說:這我不挖。
二貓沒打野雞前曾經在山上挖蘭花賣,村人給帶燈檢舉過,但二貓是個孤兒,生活困難,能賣幾個錢就讓去挖吧,帶燈庇護著沒追究。可二貓沒眼色,賣給別人是每窩三元,縣銀行行長星期天進山玩,要買蘭花,他卻要收人家十元。行長問賣別人三元為啥賣他十元,二貓說你坐的小臥車你有錢么。行長發(fā)了火,回縣舉報櫻鎮(zhèn)有人挖蘭花破壞山林植被。山林保護法確實有一條不能在山上亂挖蘭花,結果來人調查,要罰二貓三百元。二貓沒錢,說:你到屋里搜,搜出三百元了你拿去!這事又已立案,不能不了了之,就把二貓拘捕了,坐了三個月牢。
帶燈說:是我讓你挖的,去!
二貓還疑惑著不動。
帶燈從懷里掏出二十元錢,包了個小石頭,扔在了河邊。二貓?zhí)^列石,把錢拾了,也不綻開小石頭,撩起襖襟裝在襯衣口袋里,然后再把襖襟拉平。整個動作迅疾無比,竹子還沒甚看清,他提了镢頭到岸,就往坡上去。帶燈卻一把拉住,又問:你知道不知道王后生?二貓說:不知道。帶燈說:最近一些日子有沒有一個高個子人進了東岔溝村?二貓說:不知道。帶燈說:你只知道個吃!二貓說:你沒有說讓我知道的話呀!帶燈瞪著二貓,咽了一口唾沫,說:今年想給你辦低保,算啦!彎下腰擦摩托上的泥,二貓就進了山林。
一條狗順著河道跑下來,站在大青石上喝水,喝嗆口了,打了個噴嚏。
竹子好奇讓二貓挖蘭花干啥?帶燈才說剛才聽二貓說上墳呀,她猛地想起明日是正清明了,元天亮不能回來,鎮(zhèn)政府應該替人家去祭祭祖墳。竹子說:哦,是鎮(zhèn)長安排的?鎮(zhèn)政府啥事都找元天亮,也得為人家辦些事么。帶燈說:鎮(zhèn)長那豬腦子能想到這?!說到豬腦子,竹子就說鎮(zhèn)政府的人都是豬腦子,整天忙的就是補窟窿,窟窿卻越補越多,稍有閑空了,不是喝酒便下棋,滿身的虱子還愛高喉嚨大嗓子地罵娘!帶燈就看著竹子笑。竹子說:我可沒罵粗話。帶燈說:你往天上唾。竹子往天上唾了一口,唾沫星子又落在臉上,竹子哦了一下,說:你是說我也是罵自己哩?!
兩人還在說著,一扭頭,二貓卻像賊一樣藏在一棵樹后,朝這邊一透一透的。帶燈問:挖好了?二貓說:我想給你說低保的事。帶燈說:蘭花挖好了?二貓說:那個王后生我認得。帶燈說:你肯定認得?二貓說:他每次到東岔溝村都路過我這兒討滾水喝。帶燈說:他是去找那些患肺病的人了?二貓說:這我就不知道了,真不知道。帶燈說:我給你個任務,每天留神著,看王后生來了沒……二貓說:那我低保?帶燈說:我讓村長也報上你,最終成不成,我一人定不了事。二貓說:主任,你能定事。帶燈說:我定不了。二貓說:你能定的主任,你要定了,我每天坐門口留神王后生。櫻桃熟了,我先摘一背簍給你!帶燈說:他再出現(xiàn)就立即報告我。把頭發(fā)理理,別拍出照片像個罪犯似的!二貓說:拍照片?!竹子說:讓你拍照片,你說能干啥?二貓想了想,哇地蹦了個老高,轉身從樹后提了四叢蘭花。
給元天亮的信
小鳥叫得好聽,聽者心中歡喜,自由的歡唱自在的翔飛,是行者求之夢寐,而我總覺得鳥兒在說:家,家,家。家在哪兒?鳥兒不認樹是它的家,雖然它把鳥高高舉起。小溪湍急地往前走,尋找家的滋味,它聽說大海就是它的家,實際是在騙它哩。自由的生靈沒有家,運行是它的心地,飄逸的生命沒有家,它的歸途是靈魂的如蓮愉悅。
抽空又來荒山野地拽菜了,只因心比腿活動得快才跑得這么遠。再過五天應該是你的生日吧,我有些坐臥不寧。我想當年王寶釧愛去野地也不一定純粹是挖野菜。人常說血脈相通,淚腺也是相通,我現(xiàn)在覺得人的眼睛除了看清這個世界外,它也為著流淚,為情而流淚。這些日子心底泛起的真情摯意融化了我那條干枯淚腺里的石頭瓦塊,今天的眼淚才這么洶涌。曾有昭君拜月和王寶釧跪拜鴻雁,我也在這寂靜的山地朝著你的方向跪拜祝壽,祝你福壽綿長,龍入青云。我也像王寶釧一樣在人生的路上把許多的背影看作心頭至愛。她不屑浮華,寒窯十八載,用怪石硬木頂門擋外界,為自己守一方思念心上人的純凈空間。但當薛平貴登基后她才活十八天。我想這是真的。都說王寶釧薄氣,我認為這正是她的深厚之處,是她的心愿,否則薛平貴心頭沉重不好駕駛。是的,有時消失是最好的愛。我知道浩瀚是纖纖清泉匯聚而成,天的蒼茫是我們每人一口一口氣兒聚合而成,所以我要做一滴增海的雨做一粒添山的塵。但還是想憑天邊的白云向你遙遙致心。
拽了半籃子兔兔花。我愛極了兔兔花,紫紫的像桐花開在春初季節(jié),我都懷疑我是兔兔花托生的。絨絨的花瓣高高豎起成花墻,如花之廟把花心藏起。即便長成一片也是誰不看誰,而它們自信自強也令人起敬。為什么叫兔兔花,是花瓣像兔耳朵?想是不是兔子太慌張了太心急了拜這種來仔細看看這個世界?或是兔子太靈動了太多情了老天爺懲罰它變成春寒枯草中的一株寂寞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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