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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歸

王隨風從縣醫(yī)院領回后，南河村的村長每天給帶燈打電話匯報情況，一切還都安然，帶燈就讓村長領取了兩袋面粉送去，事情就可以暫時撂過手了。元天亮春天里容易上虛火，其實帶燈也是如此，她給自己買了一服中藥熬著喝了，感覺不錯，也便以這個方子又加了幾味，讓伙房劉嬸去中藥鋪抓藥，自個在房間里用酒泡起當歸。

自從好愛起了中醫(yī)，帶燈就特別喜歡了當歸，不僅是當歸為婦科中的人參，十個方子里九個方子都會用到，而且這個名字也好。她曾琢磨，這么好的詞怎么就用在一種藥材上呢？查《藥學辭典》，上邊說：能使氣血各有所歸�！侗静菥V目》上說：女人要藥，有思夫之意。而有一本書上還有這樣的故事，說三國時姜維跟隨諸葛亮后，與母分離，其母思兒心切，去信就寫了兩個字：當歸。現(xiàn)在，帶燈開了五服中藥，她提前把備有的當歸分五份用酒泡了，單獨包起來，以免中藥抓回來了當歸上的酒水濕了其他藥。

泡好了當歸，想想，又寫了兩個藥方，要一并也寄給元天亮的，一個是清肺方，一個是肝脾腎血虛方。

清肺方是：當歸20克，白附子20克，生地黃30克，大貝母23克，知母20克，白茯苓18克，天花粉30克，桔梗10克，麥冬25克，甘草15克。

肝脾腎血虛方是：當歸25克，熟地30克，白附子20克，川芎30克，人參白20克，白茯苓20克，白術30克，半夏10克，甘草蜂蜜炙15克，等等。

一切忙畢了，坐在門口癡眼看那蜘蛛網(wǎng)，人面黑蜘蛛又在那里，帶燈就無聲地笑了一下，心里說：你就是能感覺我要給你寄東西就感覺吧，但我再不提前告訴你！這時候劉嬸卻回來了，說中藥鋪不給抓藥，認為藥方中的白附子和半夏藥性是反的。帶燈用白附子8克是來提人參黃芪的那個勁的，這一點陳大夫以前提說過，自己的那一服藥喝過了也沒有什么不好的反應呀，但帶燈畢竟心里不踏實，就去找陳大夫。

張膏藥

帶燈拿了藥方去找陳大夫，卻在鎮(zhèn)街一家食攤上看見了竹子在吃神仙粉。神仙粉是用一種叫軟棗的葉子做成的涼粉。帶燈說：吃獨食呀！竹子說：餓得走不到鎮(zhèn)政府院子了。

竹子連續(xù)幾天都去了東岔溝村，她沒有摩托，騎自行車進溝一路都是慢坡，太費事，就搭乘從鎮(zhèn)街到東岔溝村的三輪蹦蹦車。三輪蹦蹦車上人多得像插蘿卜，車速極慢。她又不愿在村里吃飯，回到鎮(zhèn)街人餓得都快虛脫了。

竹子嚷嚷著給帶燈也來一碗神仙粉，帶燈不吃。問起東岔溝的情況，竹子說她之所以在這里胡亂吃些東西，是那些患病的人提供老街上還有一個同他們一塊打過工的毛林，聽說毛林也患有病，她想過會兒去毛林家看看。帶燈說：換布的妹夫？竹子說：換布的妹夫不是那個喬虎嗎，怎么毛林也是個妹夫？帶燈說：毛林是大妹夫，喬虎是小妹夫。毛林沒本事，日子不好，換布拉布就見不得，尤其毛林后來在鎮(zhèn)街上拾破爛，嫌給他們丟人，就越發(fā)不往來了。我只知道毛林長年害病，卻不知他也是在大礦區(qū)患的肺病。

斜對面是一家鑲牙館，館里有人大聲嚷著什么，張膏藥就立在門口了，瞅了半天，說：我眼神不好，那是不是帶燈主任？旁邊人說：是帶燈主任。張膏藥吸溜著清涕過來，一撲沓坐在食攤前的地上，叫道：帶燈主任！說話口松，嘴里沒了牙。

帶燈看著張膏藥的額顱上貼著一張膏藥，說：你自己的額顱也燒傷啦？！張膏藥說：我貼的里邊沒藥，在做廣告。帶燈就笑，說：那又給誰送膏藥了？張膏藥說：給誰送呀，這么大個櫻鎮(zhèn)不發(fā)生火災么！竹子說：啥啥，你盼著有火災？！張膏藥說：那你讓我餓死呀？帶燈就給竹子說：你不是還要去老街嗎，快吃，吃了咱走。

張膏藥就是不讓她們走，當然還是要給帶燈和竹子說他的那個兒媳的不是，要求把分給兒媳的一部分錢重新歸他。然后是滿嘴角的白沫，信口開河，胡攪蠻纏。帶燈一直不吭聲，賣神仙粉的插了嘴，說你兒媳是不是要改嫁呀？張膏藥說：我擔心就是她改嫁，她要改嫁咱攔不了，但得把錢退回來！賣神仙粉的說：你嘴咋啦，牙呢？張膏藥說：我倒八輩子霉了，沒人來買膏藥倒啥事都賠錢，才裝了一口假牙，昨日過橋去河那邊，剛到橋上打了個噴嚏，把牙套噴出去讓水吹了。那是一百六十元新做的，早不打晚不打……大家就哄哄笑起來。帶燈說：先去再裝牙吧，沒牙說話漏氣，我聽不清你說的話。站起來和竹子走，這回張膏藥沒拉住。

帶燈原不想和竹子一塊去老街，但為了避開張膏藥糾纏，只得陪了竹子。她問張膏藥兒媳是不是要改嫁呀，竹子說那兒媳尋了我?guī)状危�有那么個意思。帶燈說改嫁不改嫁那是她的權(quán)益，錢是一分也不能給張膏藥，咱還要幫那兒媳住回老屋去。竹子說我也這么想，張膏藥卻放了狠話，說他絕不給兒媳一根椽的。帶燈說這由了他啦？你幾時把她叫到鎮(zhèn)政府來，咱幫她出主意。

竹子突然說：它咋來了？

帶燈回頭一看，是白毛狗在跟著，不遠不近，拿眼睛瞅她們。帶燈說：它最近老要跟我。就招了一下手，狗四蹄翻騰地跑過來。

讓毛林做個線人

對于毛林拾破爛，好多人都瞧不起。他提個麻袋從店鋪門口過，曹老八的媳婦就說：你等等。她給孫子擦屁股，擦過了把臟紙用腳踢出來，讓毛林拾了去。綜治辦給毛林發(fā)放過救濟款，理由就是他害著病，喪失了勞動力，但是什么病，一直沒搞清，毛林也只是說肚子里沒一樣好東西了，就抱住個樹喘氣，滿臉虛汗。其實毛林知道他是患了肺病，這肺病是在大礦區(qū)患的。因為從大礦區(qū)回來的人有的已蓋了新房，有的家里還買了自行車、架子車和電視，而他卻帶回來了病，覺得丟人，一直不給人說真相，自買了藥三天兩頭在家里偷偷掛吊瓶。

帶燈和竹子突然地進了毛林家，毛林回避不及，就說：感冒了，衛(wèi)生院來人給掛瓶藥。家里還坐著換布，換布說：你呀你，一輩子拽不展，啥病就是啥病么！毛林趕緊岔話，喊他媳婦給鎮(zhèn)政府同志燒滾水，他媳婦不在，又喊他女兒。女兒在豬圈里給豬剁糠，一直沒進來。帶燈就問換布：來照顧妹夫了？換布說：你倒會說落好的話！帶燈說：你和拉布是咱鎮(zhèn)上的富戶了，能不照顧你妹夫？毛林，你日子過不前去，你兩個哥每月能給你多少錢？毛林說：都要過日子么，嘿嘿。換布把他的墨鏡卸下來放在炕沿上，揉搓眼，毛林拿起來看，說：你遲早都戴個鏡，太陽都落了還戴著能看清啥？換布說：臟手！把墨鏡又拿過來戴了，對帶燈說：我是來看看老街，想把我那四間倒坍的房子再撐起來，看能不能把別人家的廢房子也掏些錢買了重蓋。帶燈說：又要住回老街呀？換布說：把這些舊房新蓋了，可以辦農(nóng)家樂呀。鎮(zhèn)上大工廠一建成，來人就多了，辦農(nóng)家樂坐在家里都掙錢哩。帶燈說：你行！櫻鎮(zhèn)上真是出了你們薛家和元家！換布說：我見不得提元家！帶燈說：一山難容二虎么。元黑眼兄弟五個要辦沙廠，你換布拉布要改造老街，這腦瓜子怎么就能想得出來！換布說：元黑眼要辦沙廠？！這是真的？帶燈說：是真的。換布說：這狗日的！辦沙廠倒比農(nóng)家樂錢來得快。毛林說：你錢恁多的，還嫌不夠呀？換布說：你不愛錢錢哪兒能愛你？！毛林就不吭聲了。換布說：他辦沙廠就讓他去辦吧，我發(fā)展這老街，非要把老街弄出個名堂來，人家華陽坪就是有一條街吃喝玩樂一條龍，繁華得……毛林又插了一句：甭提華陽坪！帶燈說：大礦區(qū)那兒富是富了，可沒咱櫻鎮(zhèn)美么，空氣是甜的，河里水任何時候掏起來都能喝。換布說：咱的水好是好，人活著總不能是樹只喝水呀！毛林惱得擰了脖子，又喊女兒，并且罵道：七聲八聲喊不動你？燒滾水呀，給鎮(zhèn)政府同志燒滾水呀！換布起身就走了。

換布一走，帶燈和竹子就問起毛林的病情，毛林還在掩飾說感冒了，帶燈就挑明你患的是肺病，準確地說是矽肺病，矽肺病就矽肺病么，有啥丟人不愿說？毛林說：你們咋知道？！突然嗚嗚地哭。他一哭，就止不住，鼻涕眼淚稀里嘩啦全下來。帶燈和竹子一時束手無措。毛林哭著哭著，一扭頭，看見雞上了柜蓋，在篩子里吃麥，說：失！把雞攆走了，竹子才趁機講了東岔溝村那十三戶人家的事，說他們都患了矽肺病，不是已經(jīng)死了就是癱在炕上，說按勞動合同法上的條文來看，如果在勞動生產(chǎn)中致殘和患了職業(yè)病，是可以提出賠償?shù)�。毛林說：還有這事？你該不是安慰我吧？帶燈說：是有這法規(guī)條文。也怪我們工作不踏實，了解情況少，才使你們長期經(jīng)受身體上精神上的折磨�，F(xiàn)在以鎮(zhèn)政府的名義，我們就是要為你們爭取賠償呀，所以就來尋你。毛林就挪身子，俯過來要握帶燈的手，卻又不敢握，竟將胳膊上的針頭拉脫了。竹子忙扶住藥瓶子，但她和帶燈都不會扎針。毛林說：不扎了，這瓶藥也快完啦。騰身坐到炕沿上，雙腳在地上尋鞋。竹子又按住他，說東岔溝村那些人如今記不清了當年打工時的礦主名，問毛林是否還記得？毛林想了半天，說也記不清了。因為當年都是包工頭招的他們。而他們只認得包工頭。每天從工棚坐三輪蹦蹦車到礦井。在礦井里戴著像是象鼻子一樣的防塵罩干活。而戴那防塵罩干活太憋氣，后來就什么也不戴了。他們出力，包工頭付他們工錢。和礦主沒來往。而且，他們那幾年里在七八個礦井干活。每一個礦井都是一個礦主。毛林氣不夠，說一句，停一句，卻說了一大堆。竹子眉頭就皺起來，問包工頭是誰？毛林說曾經(jīng)有三個包工頭。時間最長的一個，叫李福祥，本縣龍口鎮(zhèn)人。前年他去縣醫(yī)院看病，在街上碰見了李福祥。李福祥已不在礦井干活了，也不做包工頭，在一家公司當門衛(wèi)。人也衰老得看不成了。帶燈說：首先要找到李福祥，得讓他出證明，證明你們確實在大礦區(qū)干過活，然后找疾控中心職業(yè)病鑒定了，才能進行賠償申報。

毛林說：哎呀，鎮(zhèn)政府還真能為我們爭取賠償呀？！帶燈說：上次給你救濟款時，你閉口不提矽肺病么，早提說可能早也解決了。毛林說：都是我聽了王后生的話呀，他給我出主意，說先不要提矽肺病，如果提了矽肺病是在大礦區(qū)患的，鎮(zhèn)政府肯定認為牽涉的事情多，什么救濟的東西都不給你了。帶燈說：王后生給你出的主意？！毛林說：他名聲是不好，但也是為我好，他說得了救濟后再上訪病的事。

毛林無意間一句話，一下子把帶燈和竹子說得目瞪口呆。竹子就罵王后生，說王后生這陣若在跟前，她撲上去得扇幾耳光。帶燈說：你能得很，你咋扇呀？！就問毛林：王后生為上訪的事找你啦？毛林說：找了三次，說要替我上訪。但他要我給他五千元代理費。我哪兒有五千元？就沒應承。帶燈說：那你聽我說，王后生是憑他有些文化能寫狀子掙錢哩，哪是為了給你爭權(quán)益？千萬別讓他粘上你。他是啥人你也清楚。毛林說：這我知道，所以老躲著他。你這么一說，我倒給你提供些情況。鎮(zhèn)政府待我這么好，我應該給你們提供些情況。帶燈說：啥情況？毛林說：我去過他家?guī)�所拾過破爛。發(fā)現(xiàn)廁所里有幾張爛紙。其中一張上寫著某某領導你好，我是櫻鎮(zhèn)的王后生。我給你反映什么什么的。后邊的字被屎尿浸了看不清。他是不是又在寫上訪書？帶燈說：哦，這樣吧，你沒事了每天就去他家轉(zhuǎn)轉(zhuǎn)。毛林說：我現(xiàn)在覺悟了，我才不去他那兒！帶燈說：這你得去，他要和誰商量上訪的事，或者在家寫什么狀子，你就及時來給我和竹子說。綜治辦一月給你一百元。毛林說：還給一百元呀？帶燈說：給一百元。毛林說：王后生有個姐姐，要不要我也去監(jiān)視著？帶燈說：這倒不必。毛林說：那如果我去王后生家發(fā)現(xiàn)有情況了，是不抓他也不打他？帶燈說：你還能打人？！毛林說：他也病得重么。帶燈說：你只管提供情況。毛林說：這事你不要給外人說。帶燈說：是你不要給外人說！

離開毛林家，毛林突然說：主任，你托的事好不好？帶燈說：咋啦？毛林說：你是不是讓我當特務？帶燈說：什么特務不特務呀，我是看你生活困難，想個法兒給你補貼幾個錢。說著就掏了一百元先付了他。毛林把錢攥在了手里，吆起一直還臥在門口的白毛狗。白毛狗后腿往起一立，嚇得他氣又喘不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