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節(jié) 混沌走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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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出站口向火車行了注目禮，像暫時告別親人一樣感慨和不舍，火車臥在鐵軌上，像一只跑累的巨獸在喘息、張望和等待。
出了車站，第一感覺就是找不著南北，我在站外的小報亭買了一份《南京地圖》，粗略地看了一下，便把它疊在包里，留作紀(jì)念，然后問了一下目的地與此地的遠(yuǎn)近。賣報的大爺想了一下，說，六七站路吧，不遠(yuǎn)不遠(yuǎn)。
我叫了一輛的士，直奔前去。出門在外我從不計算花銷，我爸說，在外沒錢就想家。這話還真有道理。
夏利車載著我行駛在南京的街道上，初夏的風(fēng)從窗戶吹進(jìn)來，耳邊癢酥酥的，兩邊的法國梧桐的葉子肥闊無邊，像一把巨型的傘，夏利車有節(jié)奏地顛簸著，我渾身的每塊肌肉也有節(jié)奏地顛簸著。
藝校的校園里到處是人，走廊里，花圃邊，樹底下，三五人簇在一起，五顏六色的衣服，像盛開的花。幾張巨幅海報上有明星的頭像，那些臉?biāo)圃嘧R，但又想不起來他們都演過什么角色。海報是紅色的，五個人頭周圍是金色的，猛一看，像五星紅旗。
我在校園里走了一圈，像參觀我爸的小工廠一樣，不生分，很從容。然后我按照告示上的要求坐在一個階梯教室里等待，教室很大，人也很多，導(dǎo)演班一組，表演班一組，播音主持一組……。我坐在表演班的這組里。我姐說，你報哪個班都能錄取，你后天條件好，但播音主持不行，你先天結(jié)巴。
我拿出筆記本依舊在寫寫畫畫，教室很大，像一張展開的方格信紙，人就是格子里的字，字排列得松松散散，像詩歌，像散文。
我數(shù)了一下，表演班的人最多，有長得貌若天仙，有形態(tài)猥瑣，有自言自語的，也有笑容傻乎的，真如我姐說的，不可能所有的人都演秋香、演蒙娜麗莎，總要有人去要傻姑；不可能所有的人都演唐僧、演玉帝，總要有人演八戒和妖怪。
前幾天我姐打電話告訴我，說她上周回家時我爸在收集我以前的筆記、作業(yè)本，還有練字用的報紙。我姐問他干嘛呢？我爸說，成功現(xiàn)在字寫得好的不得了，名氣也響得不得了，方圓十幾里地，哪家結(jié)婚不找她；哪家死人不找她；哪家門上的對聯(lián)不是她寫的；哪家供桌上得靈位牌不是他寫的。他說要把我的稿紙留下來，說不定哪天就寫出名了，人家記者來采訪他，他不能什么東西都拿不出來，電視上不是經(jīng)常播的，記者采訪某個名人他爸，名人爸就拿出名人小時候的玩具書包什么的，所以他要提前準(zhǔn)備，不然到時候太倉促、太沒說服力。
我坐在階梯教室的最后面，看著前面嘰嘰喳喳的人們，心想，我跟他們一樣嗎？
很多年后的今天，我姐坐在我家的沙發(fā)上，沙發(fā)泛著屎綠色，把她的臉也映照成屎綠色。我姐說：“你就是跟比別人不一樣。”我姐把她那張超級長度的馬臉用手托著，然后繼續(xù)說道：“你看，06年你要是去參加超級女聲，你就是李宇春。李宇春會唱會跳，你也會唱會跳，而且唱得比她好，跳的比她棒，你還可以抱個吉他坐那兒唱，這一點你比她強一百倍，你見李宇春抱吉他了？她丫根本就不會彈，你可以彈吉他，吹口琴，或者左手書法，右手油畫，嘴上套個麥，邊寫邊唱，牛逼啊。還有，最厲害的殺手锏，你比她奶大，這一點比什么都強，李宇春虧就虧在她沒胸沒屁股，小鴿蛋似的乳房罩襯衫里頭，別人還以為在看魔術(shù)表演呢，一會見，一會就沒了。”我姐呷口茶，眼睛里太多光彩，她繼續(xù)說，“07年，許飛進(jìn)四強了，你說你就比許飛，哪遜色��？你比李宇春會彈吉他，比許飛會跳舞，比尚雯婕會唱會跳會彈吉他，而且還比她們都通通的奶大，你沒出名真是可惜了。08年你想出來也出不來了，機會就這么幾次，幾次你都沒抓住，08年人家湖南衛(wèi)視搞快樂男生了，你想上都上不了了，虛度了光陰，青春就這樣沒了。”
我姐用雙手握著茶杯，茶杯上紅字印著“某某某某十周年紀(jì)念”。她微微嘆了口氣，放下杯子，隨即又揚起眉來，她說：“還是可以啊，08年的超級男生你還是該去的，女扮男裝，你陽光帥氣，一路殺到底，拿了冠軍就還原女兒身，嫵媚柔情，那時所有人都雞眼了，媒體一報道，那才叫個牛逼呢。”
我坐在階梯教室里，依舊看著前面的幾個女孩在認(rèn)真而又興奮地化妝，她們用刷子刷著睫毛，刷一下，眼睛就眨一下，然后對著鏡子來回地看。我不會化妝，我也不想做明星。突然間我在想一些問題：我為什么來到這個世上，我從何處而來，又去向何處，來來去去又為什么，又是誰為我做的選擇。
很快就輪到我表演了，我夾了書包走進(jìn)小教室。七八個評委一字兒排開，評委面前一塊空地，空地后面是一堵墻，墻上寫著標(biāo)語：為祖國培養(yǎng)人才！
我想起小時候跟奶奶去鄰鎮(zhèn)賣鞋。奶奶占了一個街面倒出鞋，鋪上麻袋，然后向來往的行人吆喝。我坐在路牙上看著路面發(fā)呆，風(fēng)有時刮跑一只鞋，我就追上去撿回來。我看著每一個顧客的眼睛，然后挑出一雙自己認(rèn)為最好看的遞給他們。
現(xiàn)在，我也是一雙鞋，一件商品，我把自己認(rèn)為最好的一面展示出來，我希望評委們會點點頭，然后選擇我這雙鞋。
我表演的小品是過獨木橋，眼前仿佛一條小河，河里水流湍急，河上架著一支獨木，因在水里泡得太久，獨木上已長有一層苔蘚，我伸腳上去，腳下很滑，于是試探著找一個最穩(wěn)的姿勢，我側(cè)著身子，控制重心，水從腳跟沖過，身子失衡，我不看前方，只看腳下，慢慢側(cè)移，小心而行，快到達(dá)橋端時，忽的一躍，穩(wěn)落在岸上。
表演完了我并沒看評委老師的眼睛，評委身后的墻上也有一條標(biāo)語，標(biāo)語上寫著：堅持信念，永不言�。±蠋煂ξ艺f，可以了，一周后等通知。于是我鞠了躬拿了書包匆匆出門。
表演的時候我沒一絲緊張，我姐說我表演最在行，撒謊最擅長。她說我從小就貌似乖巧，其實十分叛逆，行為乖張，性情乖戾，經(jīng)常以撒謊演戲來達(dá)到目的。
我姐還說，撒謊是一種病，哪個明星沒這個病，名氣越大的造詣越深，所以從這一點來說，你已具備明星的基本條件。你看記者采訪明星時，問，你怎么選擇演藝這條路的？明星十有八九且毫不臉紅地說，當(dāng)初是陪自己的朋友應(yīng)試的，沒想到自己誤打誤撞被選中了。我姐說，這就是彌天大謊，你要是出名了，得換個詞兒撒，太沒創(chuàng)意了。
剛才表演的時候，我坦蕩從容，沒有壓力，我想那是因為我并沒在乎這一切。原來壓力在于一個人重視的程度，你重視了，壓力就大了，你不重視了，壓力就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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