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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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田在香山腳下的豐戶營住的時候,又高又胖的老年女房東很霸道,對房客橫挑鼻子豎挑眼,結果,祁田隔壁的女鄰居搬走的時候,把自己貼在墻上的壁紙嚓嚓嚓撕扯下來。女房東不依不饒,說把墻粉扯下來了,必須賠。一老一少倆女人吵得不可開交,還差一點打起來。110來調解,最后,女房客到底賠了二十塊錢。
四五年過去了,祁田還記得兩個女人像母雞叨架一樣的對罵。
“老鄉(xiāng),出門在外,都像您這樣,和諧社會早就建設好了!逼钐锎蛉ぁ
“咳,咱也不能說有多好,就是人家有啥要咱幫忙,能幫上,為啥不幫嘞?又不讓你費錢,只是出出力氣。力氣使不完,越使越旺!逼钐镏,老家的老實人都喜歡這么說,都認為看不見摸不著的力氣不值錢。
自行車洗衣機電風扇你揀吧,就連只剩小半袋的食鹽、雞精,一瓶底兒醬油醋,幾;ń奋钕悖瑤装甏笏、半截大蔥,你也揀。就連他喝的茶葉,也是揀來的。祁田看著吳師傅大水杯里黑乎乎的鐵觀音,心里直惡心:別喝了拉肚子!
“老鄉(xiāng),那天我聞見你燉大骨頭,要知道你沒有花椒茴香,我就不讓你去花錢買,我就給你送過去了,這不,我這兒多的是。以后你那兒缺啥,食鹽味精醬油醋,你別買,來我這兒拿就是了,反正我自己也不用,也賣不成錢!
祁田皺皺眉頭,心里膈應了一下:你把我當啥人兒了?別人扔的東西我也吃?他沒笑,想了想,說:“老鄉(xiāng),咱倆是近老鄉(xiāng),是自己人,咋著都行,誰也不往其它方面想。換了旁別人,你可別隨便給人家這給人家那的,特別是吃物,說不定有人會覺得你看不起人家,把人家當啥人兒了?”
吳師傅看看祁田,有點尷尬地往后縮了縮腦袋,弄得他的闖肩更明顯了,他嘿嘿笑笑,說:“咳,又不是有毒,也不臟,有啥關系呀?真要是講究人兒,我也不給人家說。不是說你不是講究人兒,咱不都住這兒呀?咱不是老鄉(xiāng)呀?因為這,我才這么著說嘞。”說完,他把臉扭向一邊。
吳師傅有點兒不高興了,祁田心里也有點兒不高興。
祁田在自己的房間里一邊抽煙,一邊仰在椅子上胡思亂想。他替吳師傅悲哀:當了三年的中國人民解放軍戰(zhàn)士、縣鐵工廠的大工人,一個大好人,咋著凈吃人家的嘴核兒凈喝人家的瓶底兒呀?還啥都揀!
想起自己也吃過烤全羊嘴核兒,祁田笑了笑:唉,嘴核兒吃了就吃了吧,反正大伙兒在一塊吃飯喝酒也都是吃的彼此的嘴核兒,再說了,那是烤全羊,就算是嘴核兒,烤全羊嘴核兒也不是誰想吃就能吃的。瓶底兒更沒啥,酒這東西本身就能消毒?墒牵銊e用人家用過的茶杯呀!你別用人家剩下的入口的東西呀?誰知道干凈不干凈。最可惱的,你還給我,讓我家里缺啥就去你那垃圾堆兒里拿。嘔!你這不是看不起我呀?你把我這個正兒八經(jīng)的大學生油田技術員當啥人兒了?
過了一會兒,祁田又罵自己:祁田,你自己說說你是個啥人兒?你是個正兒八經(jīng)的大學生不錯,還當過油田技術員,還當過小老板,還在寫字樓里寫過字兒,可你這會兒不正和吳師傅住在同一個院子里?你還沒人家吳師傅掙錢容易,還沒人家掙得多。人家吳師傅在公寓當勤雜工一個月兩千多,在飯館當廚師一個月三千多,再倒騰倒騰廢品,一個月少說也能掙個六七千吧?
想起吳師傅的六七千,祁田額頭上突然有一種濕津津的感覺。他抹一下額頭,直起身,又點上一支煙,用力抽了一口。屈指算算,自己來北京快十年了,找到的工作中,工資大多三千到四千之間,最高開到五千,只有三四個月拿到了七八千,還是到全國各地跑來跑去出差掙來的。最讓祁田羨慕的是,人家吳師傅,高中都沒上過,每天上班不緊不慢,從來沒聽見過兩邊的老板呵斥教訓過他,都是和和氣氣地尊稱“吳師傅”,人家輕輕松松一個月也掙六七千,一個地方一干就是兩三年、四五年。再看看自己,像個混進北京城的鄉(xiāng)下老田鼠,東邊打個窩,西邊打個窩,南邊打個窩,北邊打個窩,北京城讓你竄遍了!到處打窩兒也還罷了,老鼠生來回打洞,氣人的是,自己遇到的老板總是牛哄哄的,對員工們橫挑鼻子豎挑眼。
祁田不是嫉妒吳師傅,更不是認為飯館服務員公寓管理員農民工就不能比大學生掙錢多。有一次,他和吳師傅閑聊,扯起收入,祁田笑著說,“老鄉(xiāng),你比我掙錢都多!眳菐煾敌呛欠磫枺骸袄系,你哥為啥就不能比你掙錢多嘞?”
祁田一愣,但腦筋轉個急彎兒:對呀,為啥人家吳師傅就不能比你掙錢多?他還因此敬佩吳師傅,從心底里敬佩,覺得吳師傅是個能看見自己的人,也就是說,是個有獨立人格的人,盡管他可能都沒聽說過這個洋名詞兒,他比好多整天把這個洋名詞兒掛在嘴頭的青年人都更懂這個洋名詞兒。
祁田是失落,還覺得自己有些俗。你這是比啥呀?有意思嗎?你這是啥心理兒呀?就這心理兒,還想比吳師傅掙的多?
祁田又想起了吳師傅的舊茶杯和茶杯里黑乎乎的鐵觀音,想起了花椒茴香,想起了吳師傅臉上的尷尬,想起了吳師傅瘦削卻總是笑瞇瞇的臉。他心里一緊。
三
有了自行車,祁田天天騎著在周圍到處逛游,往南去到回龍觀,往西去到南口,還去了幾次小湯山,去小湯山的路上拐到了三年前住過的東沙屯。東沙屯還是老樣子,穿村而過的順沙路上車水馬龍,載重大貨像怪獸一樣呼嘯狂奔。有一次,祁田跑得更遠,到秦城監(jiān)獄門口踅摸了一圈。從外邊看,和他見到的其它監(jiān)獄沒啥兩樣兒。
有一天,祁田騎著車子到溫榆河邊轉悠。走到沙河水庫,離西沙屯足有十多公里,爬一個緩坡的時候,自行車鏈條突然“嘎嘣”一聲,耷拉下來。祁田罵了一句,看看四周,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只好推著車子,走了足有個把小時,才摸到了一個叫做松蘭堡的村子,找到一個修車的,一下子花了十五塊錢。
十五塊呀!車子才五十!媽的,破東西就是不能要,不是頭上有疥瘡,就是腳底板有癩痢,看看,撂到這荒郊野外了,要是再遇到黃昏,還不得把它扔了打車回去?
回到公寓,已經(jīng)到了晚上八點多。他看到吳師傅房間還亮著燈,門也開著,想了想,敲門進去了。
吳師傅帶著花鏡,正在整理白天揀來的廢品,祁田本來想說說鏈子的事兒,看到吳師傅專心致志拾掇廢品,沒好意思打攪他,閑扯了兩句,回屋睡覺了。
第二天下午,祁田上前程無憂找工作,翻了五六頁,連他自己都沒相中的公司,就胡亂投了十幾份簡歷,關了電腦,又騎車出去溜達。他在一個路牌上看到“馬池口”三個字,突然想起了吉利大學就在那邊,便摸索著朝馬池口騎去。騎了半天,走到吉利大學北門,右腳下咯咯噔噔的,低頭一看,腳蹬松動了。馬池口離西沙屯也有十幾公里,日頭已經(jīng)落到了西山山頂,祁田有些惱火,勉強踏著踏板往回返。走到一個名字怪里怪氣的叫做奤夿屯的村子,腳蹬“啪”地一聲,干脆掉了下來。
祁田罵了一句,心里倒是不慌張了,他已經(jīng)能夠看見昌平城區(qū)的高樓。他還給奤夿屯村口的村名牌拍了張照片,發(fā)到了微博上。然后,推著自行車,在村里找到一家修車鋪,換了一個新腳蹬。挺便宜,三塊錢。
回到西沙屯,晚上七點左右。祁田在院門口遇到了吳師傅,他穿著廚師裝,興沖沖的從飯館出來,祁田想著,飯館有生意。問了問,果然,有一桌客人,要了兩只烤全羊。吳師傅對祁田說:“老鄉(xiāng),說不定明天咱又有烤全羊吃了。”
祁田笑笑,看看腳蹬,看看車鏈子,想說說車子的事兒,吳師傅卻匆匆忙忙地走了。
此后幾天,祁田到市里面試了兩次。其中一家公司,在通州和朝陽交界處的常營,他倒了足有五六次車,費了一整天的時間弄了個來回。那家公司是從事環(huán)衛(wèi)工程的,也就是從各地環(huán)衛(wèi)部門手里承包城市環(huán)衛(wèi)的活兒,一家深圳公司。祁田應聘的是北京辦事處公關經(jīng)理,說白了,就是跑活兒。這種活兒小孩子干不來,祁田這個老北漂倒是蠻合適。他和專程從深圳來的招聘主管談得挺熱乎,他看上了人家,人家似乎也看上了他,說好過幾天董事長從深圳過來,到時候再讓董事長面一面。
祁田躊躇滿志地回返。在地鐵上,祁田挺有意思地想到了這份工作,還順理成章地想到了吳師傅。哈,這下,和吳師傅成同行了,至少屬于相關行業(yè)吧?人生如此奇妙,人生也如此簡單,你和啥人兒打交道,遲早會成為他那樣的人。祁田也感到有點兒荒誕:你這是看不起吳師傅,還是看不起人家那家公司?人家可是年利潤幾千萬的大公司,吳師傅一個月也能掙六七千。
去的時候,祁田把自行車放到了鞏華城地鐵站;貋恚钐矧T著自行車,順著溫榆河岸回西沙屯。黃昏的河邊涼颼颼的,甚至有些陰冷,祁田騎得飛快。走到京藏高速沙河橋下邊,突然,身下“砰”的爆破聲,然后,車轱轆咯噔咯噔。
祁田被嚇了一跳,翻身下車,車胎爆了!
不吉利!剛剛還把吳師傅和那家公司扯在一起,這不,扯得車胎都爆了,你瞎胡琢磨啥呀?凡事可都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呀,不能瞎琢磨!要不,不知道哪個神魔鬼道就被你招呼來了。
肯定外胎內胎都爆了,聲音那么響,像放了一個大炮仗,換換內外胎,少說也得五十塊。我咋這么倒霉嘞?好好走個路,老天爺都下絆子。祁田真想把這輛破玩意兒扔進河里。不能再騎了,再騎下去,不定還會出啥事兒嘞,可別關鍵時候被它耽誤了,凡事可都有神秘聯(liá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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