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表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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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態(tài)
戴來
從面店出來,我迫不及待地點了一根煙,為了讓這根煙抽得閑適一些,我在店門口站定下來。臨近子夜,就算馬上飛奔回家,我也是個晚歸的人。一個需要自覺地把被子抱到客廳沙發(fā)上去睡的人。一個第二天要看女朋友臉色的人。
街道拐彎處,有個身形瘦小的人尋尋覓覓地朝這邊過來,走了幾步,在一家已經(jīng)關(guān)門的小店門口停了下來,臉朝我這邊。他在暗處,我看不清他的臉,但我想他和我一樣都知道,在一百米開外有一個家伙在看著自己。突然,他動作飛快地往墻上貼了一張紙,然后迅速掉頭離開了。我對自己說,哦,一個貼小廣告的人。
我走到小店門口,拿出手機(jī),撳亮屏幕,照在墻上。
尋人啟事
安天,男,71歲,如有見到者請致電:13914085211 孟慧茵
下面是一張頭像照,一個戴眼鏡的老頭,表情嚴(yán)肅,盡管這張臉滿滿當(dāng)當(dāng)占了大半張紙,但看起來依然瘦削,干癟。除了姓名、性別、年齡和聯(lián)系電話,再無別的介紹,從文字透露的信息來看,尋人者似乎找人的意愿并不迫切,也缺乏誠意。沒提酬謝,甚至連個“謝”字都沒有。
我慢慢往家走,心里盤算著回頭怎么跟女朋友解釋晚歸的原因。是講實話呢,還是編個她更能接受的謊話。說謊話,意味著以后可能要用更多的謊話來圓。而說實話的結(jié)果,往往還是避免不了要用謊話來安撫被實話打擊到的人。
沒想到,我的女朋友竟然還沒睡,就在門后站著,兩條胳膊打著窮結(jié),用那種我熟悉的猶如看一個陌生人一樣的眼光冷冷地看著我,顯得我之前的躡手躡腳十分可笑。我換鞋的時候,她就那樣站著,兩條腿微微岔開,僵硬地戳在我跟前,右膝蓋上有一塊淡淡的青紫。我緩緩直起腰,避開她的目光。她擋在我面前,打著窮結(jié),一副不給出一個讓她滿意的晚歸的理由就不讓我進(jìn)去的架勢。
吃過晚飯,我沒有洗碗。不洗是為了證明今晚我是在家吃的飯。昨天我的女友反復(fù)質(zhì)問我,這個月,你在家吃過幾頓晚飯?
快十一點了,外面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我的女友沒有回來,也沒打電話。她這是在報復(fù)我嗎?或者經(jīng)過昨晚的爭執(zhí),她已經(jīng)想好了一走了之。我打開衣櫥門,她的衣物都在,常用的行李箱也在。我隱隱有些失望。
洗完澡上床前,想了想,我還是打了她的手機(jī)。她語氣歡快地告訴我,今晚幾個閨蜜聚會,剛結(jié)束,她已經(jīng)打上車了,再有一會兒就到家了。她好像已經(jīng)把昨天的不快忘記了。
在小區(qū)南門口站了二十分鐘,我也沒等到我心情大好的女友。我很想抽根煙,然而匆忙下樓,光想著要拿傘,連睡衣都沒換,鑰匙也忘帶了。
傳達(dá)室里的兩個門衛(wèi)正在熱烈地談?wù)撝裁,每次我退到傳達(dá)室門口去看墻上的鐘,那個鼻子上有顆大痦子的保安都會沖我點點頭。已經(jīng)十一點二十五了,我懷疑我的女友可能從小區(qū)北門已經(jīng)回家了。
在樓下,我摁了幾遍我家的對講機(jī),沒有應(yīng)答。我想是不是做好挨罵的準(zhǔn)備,胡亂摁一個別人家的,央求對方給開一下門,后來想想還是算了,就算上去了,也只是在家門口站著,還是進(jìn)不去。
終于等來了一個晚歸的鄰居,我跟在她后面進(jìn)了單元門。上樓的時候,這個胖胖的女鄰居不安地回頭看了我一眼,互相都覺得對方陌生。到二樓,我停下來,她繼續(xù)往上走,拐上二樓半,她突然發(fā)力跑了起來,好像她剛逃過一劫,而危險還沒完全消除。
我還是摁了自家的門鈴,當(dāng)然沒人來給我開門。倒是屋里面我的手機(jī)鈴聲響了起來,會是誰的電話呢?我站在門口聽完一遍手機(jī)鈴聲。當(dāng)它又響起時,我確定這個電話是我女朋友打的。她就是這么一個偏執(zhí)的人,如果別人不接她的電話,那她就會不管不顧地一直打下去。
我重又下到底樓站著,手撐住單元門,防止它合上。本來想巴結(jié)一下女友的,現(xiàn)在好了,連家門都進(jìn)不去了。雨勢漸漸大了起來,我近乎絕望地意識到我的女友今晚不回來了?磥碇荒苋ラT口保安那里借電話打110喊開鎖的人了。
傳達(dá)室里,只有一個保安在,就是今晚朝我點過好幾次頭的那個。他正抱著一只帶手柄的不銹鋼鍋在喝著湯水,鍋有痰盂那么大,蓋住了他大半張臉。我看見他的喉結(jié)動了一下,過了一會兒又動一下,與此同時,他的身體后仰,后仰,再后仰。
出小區(qū)往右大概四百米,有個公共汽車站。已經(jīng)過了運營時間,位于快車道和慢車道之間的站臺上一個人也沒有。燈箱廣告上是正在上映的《歸來》的海報,我一屁股坐在鞏俐臉前的長條椅上。馬路上的車不多,偶爾有一輛車經(jīng)過,也是開得飛快。坐久了,我覺得自己像是被疾馳而過的汽車丟棄在這里的。而這輛車的司機(jī)是我的前妻。三年前,無法忍受和我在一起過看不到前景的生活,她一腳把我踹下了車,緊接著一腳油門,加速奔向了新生活。
一個尖聲細(xì)氣的聲音在我身后用本地腔的普通話十分客氣地說,你能再說得詳細(xì)一點嗎?我扭身,從兩個廣告燈箱間探出頭去,看見一個個子矮小的老人正在打電話。我突然伸出的腦袋嚇了他一跳,他短促地看了我一眼,往站臺另一頭走去。
回過身來,我還在想剛才那張臉,似曾相識,可那聲音是陌生的。一個老頭,聲音卻那么尖細(xì),如果我曾經(jīng)聽到過,一定不會忘記的。
打完電話,那個老人從廣告牌后走到前面,友善但不乏警覺地看了我一眼。他把手里的電話放進(jìn)口袋,把傘放在椅子上,將斜挎在身上的包費勁地摘下來,也放在椅子上。他低頭看了看,大概不滿意這樣的擺放,又把包拿起來放到遠(yuǎn)一點的位置,中間留出一個屁股的位置,之后才撐著自己的膝蓋慢慢坐了下來。這一番調(diào)整似乎讓他有些累了,坐下后他首先點了一根煙,抽了兩口,定了定神,然后摸摸索索地從隨身的包里掏出一支筆,一個小本,翻了幾頁,找到他要的那頁,一邊抽煙一邊瞇縫著眼往上寫著什么。他和我之間隔著一條長椅,我從側(cè)面又看了他幾眼,最后確定自己根本不認(rèn)識這個人。
不斷有煙味往我這邊飄過來,我把腦袋轉(zhuǎn)向另一邊,可煙味還是不依不饒地往我鼻孔里鉆。一根煙抽完,他又點了一根。媽的,太過分了,看來這里是坐不下去了。在我經(jīng)過老人跟前時,他把腳和前傾的身子往里收了收,同時抬頭看了我一眼。這一對視讓我想起來了,這張臉我還真見過,就在昨天,差不多也是這個時間。我還在猶豫,他忽然說,走啦?語氣里充滿了遺憾,好像在剛才過去的半個小時里,我們交談甚歡,他還意猶未盡。
老頭仰臉眼巴巴地看著我。他這是在等我的回答嗎?不等我開口,他已經(jīng)替我回答了,時間不早了,是該回去睡覺了。
我吃不準(zhǔn)這個老頭是不是需要幫助。我回憶著尋人啟事上的信息,好像沒有提到這個老頭腦子有問題。但精神疾病這類病光看外表是不可靠的,就像我的前妻,一個在外人看來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女人,一名擅長和數(shù)字打交道的會計,你不能說她不正常吧,可如果她正常,那就是我不正常。
但是你怎么穿著睡衣就出來了?
是啊,我怎么穿著睡衣就出來了,的確是有些不得體,可我怎么會料到自己會如此這般地坐在公共汽車站,這個解釋起來有些麻煩。這時他又及時地替我做了回答,是和家里人生氣了吧?一定是,大半夜的,穿了睡衣出來,還能是因為什么呢。
我苦笑著搖了搖頭,這個人真是的,被人滿世界地尋找著還有閑情操不相干的心。另外,這樣的聲音從這么老的一個身體里發(fā)出來,總讓人感覺哪里不對勁。
你搖頭是什么意思?他把筆往本子中間一夾,合上本子,似乎有了要和我好好談?wù)劦囊馑迹銚u頭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你家里人貼尋人啟事在找你嗎?
和我估計的不一樣,他一點也不意外,只是有些害羞地說,我知道。停頓了一下,他聲音更輕地補了一句,尋人啟事就是我貼的。
我能抽你一根煙嗎?重新坐下后,我伸出兩根手指朝他比畫了一下。哦,可以的,當(dāng)然可以的。他的反應(yīng)有點令人費解的受寵若驚,好像我抽他的煙是很給他面子的一件事。他掏出的是我平時不喜歡的混合型的煙,不過我仍然抽得非常享受。他也點了一根,并不怎么抽,而是暗中打量著我。我被他看得很不自在。我猜他是在判斷我的身份,同時等著我利用抽這一口和下一口之間的空隙向他提問。誰讓我正抽著他的煙呢,我于是問到,你為什么要貼尋人啟事找自己?
唉——他長長地嘆了口氣,讓我覺得他的回答也短不了。果真,他說,這個嘛,說來話長。他摩挲著手中的本子,似乎在尋找一個好的切入點。他摩挲了很久,突然劈頭沖我問到,你父母都健在吧?
我點點頭。
他們有多大年齡?
和你差不多吧。
他們關(guān)系怎么樣?
還行吧。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兄弟姊妹幾個?
我有些不高興了。我只不過抽了你一根煙,就被迫提了一個你想要我提的問題,還回答了那么多我不想回答的問題。這算怎么回事。
你結(jié)婚了吧?有孩子嗎?
這后幾個問題我不打算回答,就算他把整包煙給我,也不行。我皺起了眉頭,毫不掩飾我的不快。顯然他并不需要我的回答,更沒注意到我的臉色,他繼續(xù)說,我的兩個孩子和你差不多大,也都成家了,出去單過了,家里就剩我們兩個老的。
其實很多我這個年齡的家庭都是這樣的,本來也沒什么,但我們家特別啊,不是我特別,也不是兩個孩子特別,是我家老太婆。我相信全世界都沒有我們家這樣的,你要上我家看看,肯定會讓你大開眼界的。
轉(zhuǎn)眼間,他就將我的問題擱在一邊,把我?guī)нM(jìn)了他的家庭,想不進(jìn)去都不行。
我和她結(jié)婚四十三年,前二十來年還好,就不去說它了。自從她退休后,我的噩夢算是開始了。一開始,她是和一幫和她一樣閑在家的人出去燒香,走得不遠(yuǎn),就在附近,當(dāng)天來回,或者出去個一兩天,我也就當(dāng)她是出去散心了。后來,越走越遠(yuǎn),出去的時間也越來越長,有時候一出去就是個把禮拜,家里的事一點都不管,一點都不管,也不拿錢出來,自己的工資燒完了,就燒我們的積蓄。他的臉上和語氣里漸漸有了怒氣,再后來,她簡直像變了一個人一樣,認(rèn)了一個裝神弄鬼的師傅,從此對燒香拜佛著了魔,每天家里都是煙霧騰騰的,把家里弄得像個廟。她還想把我拉進(jìn)她的組織,做夢。我是什么人?
他把手里的煙頭扔在腳跟前,伸腳使勁碾了幾下。他的怒意已經(jīng)擴(kuò)散到了腳尖,那個香煙屁股被他碾成了碎末,好像那就是他老婆的組織,然后他語氣堅定地對上一個問題做出了回答,我是個有自己的信仰和判斷的人。
他的聲音又細(xì)又尖,心平氣和地說話時也就罷了,一旦有了情緒,嗓門高了,聲音尖得就像是刀叉刮擦在玻璃上,讓人產(chǎn)生不適感。我真想立刻站起來,走掉。但是他適時地遞了一根煙給我,并且殷勤地幫我點上。好吧,我承認(rèn)自己是個煙鬼,剛才那根煙由于離上一根時間太久,我抽得不過癮。而且,他講了一通,并沒講到點上,我沒在里面找到必然的邏輯聯(lián)系。另外,只要他不問關(guān)于我的問題,我愿意忍受這樣的折磨,只是時間越短越好。
他也意識到自己的嗓門太高了,平復(fù)了一下情緒,恢復(fù)到之前那種雖然怪異但我還能忍受的嗓音。
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巫術(shù),家里的人都站到了她那一邊,連孩子們也向著她,讓我隨她去,說她這一輩子吃了很多苦,不容易?墒钦l的一輩子又容易呢?他的臉朝向我,面露慍色,目光牢牢地盯著我的眼睛,語氣卻是無奈的,帶著一點急躁,小伙子,你說呢?
我心里一“咯噔”,這樣的口吻,這樣的眼光,我再熟悉不過了。我的父母不管一開始和我聊什么,最后總是會順利地拐到無后為大這個話題上,說他們這一輩子不容易,到他們這個年齡,也沒什么盼頭了,無非是盼著能有個第三代,也算是對上頭祖宗有個交代,末了,四道目光從不同角度逼向我,催促說,你倒是表個態(tài)啊。
我能說什么呢?我真怕這個老頭接下來也這么給我來一句,趕緊點頭表示同意。
我也不是一個不講理的人,可做人做事要有個度啊,吃多了會撐,拉多了會脫水,不是嗎?
我又點點頭。
有時候我勸她適可而止,剛一開口,她就咪咪嘛嘛念一通經(jīng),求佛祖原諒我。笑話,我有什么可原諒的,真正該求得原諒的是她,不是嗎?
我繼續(xù)點頭。
我算是受夠了,我的忍耐也是有極限的,狗急了還會跳墻呢。
我當(dāng)然還是點頭,不過這一次是由衷的。
你看她把這個家都弄成什么樣了。他的聲音不自覺地又提了起來,你知道她這些年燒掉了多少錢?你肯定想不到,我來算給你看。不等我反應(yīng),他已經(jīng)打開了本子,翻到最后一頁。最后一頁用過了,上面有字,他湊到眼前看了看,而后又往前翻了一頁,那一頁也有字,這一次他看了半天,又狐疑地看了看我,仿佛在回憶這些字是什么時候?qū)懺谏先サ。我忍不住瞄了一眼,上面密密麻麻地寫了大半張。他又往前連翻了兩頁,總算是空白頁了。他拿起筆,往上寫了一個數(shù)字,想想,又寫了一個,并且在上下兩個數(shù)字間加了個乘號,然后開始計算。他做得非常認(rèn)真,嘴里念念有詞的。
算出一個數(shù)字來后,他在數(shù)字外面畫了一個方框,接著在邊上又寫了另外一個,并且跟我解釋,方框里算出來的是什么,這一次算的又是個什么。給我感覺他要算的是一筆極其復(fù)雜的賬,最終得出的那個數(shù)字一定是駭人聽聞的,一定跟他的尋人啟事有著必然的聯(lián)系。
我的前妻在跟我離婚前也給我算過一筆賬,為了讓那些數(shù)字更直觀,她用Excel做成了圖表,打印出來,從那幾根持續(xù)下挫的線上很容易看出她結(jié)婚后的各項指數(shù)一直在下降。
我的前妻習(xí)慣用賬面上的數(shù)字來記錄日常生活和歸納人生得失。她在單位做了多年賬,另外還在外面兼職給兩家小公司做賬。當(dāng)然做得最用心的還是家里的這一本,每月的收支結(jié)余,每年的投資盈虧,她都了然于心,過后還要做分析和調(diào)整。她和我結(jié)婚前認(rèn)為我有可能是一支潛力股,而她當(dāng)時已經(jīng)三十三歲了,再不把自己拋出去,恐怕要變成垃圾股。事實證明,這是她一次失敗的投資。她另一個特點是做事果斷干練,一旦認(rèn)識到自己的失誤,當(dāng)機(jī)立斷改弦易轍。所以我們的婚結(jié)得快離得也干脆。
上個月,她突然給我發(fā)了個短信,要求見面,見了面先問我這兩年過得怎么樣,然后直截了當(dāng)?shù)馗嬖V我,自己過得不好。示弱不是她的風(fēng)格,就我對她的了解,示弱通常是她要提出讓對方為難的要求的前兆。她言簡意賅地回顧了自己離婚后的生活,情感和資產(chǎn)方面的投資均不順利,尤其是前者。眼看著快四十了,深深的挫敗感讓她決定用余下的歲月做個長線投資,投資方向已經(jīng)明確了,那就是生個孩子。說干就干,她環(huán)顧四周,比較各項數(shù)據(jù),尤其是投入成本和風(fēng)險,最后選定了一個知根知底的合伙投資人,那個合伙人就是我,她的前夫。
我的反應(yīng)完全在她的意料之中,雖然急,她還是盡量控制著情緒,循循善誘地做說服引導(dǎo)工作,動之以情,曉之于理。她還分別找了我的父母和她的父母,四個老人坐下來一合計,認(rèn)為有個孩子,無論對她,對我,還是對于各自的大家庭,都是一件好事。
這幾個禮拜,我三番五次地被她邀約到家里,商量投資事宜。我甚至沒有勇氣拒絕。因為我不去,她就該來登我的門了。反正我覺得她想復(fù)婚的決心和當(dāng)初離婚的決心一樣堅決。
算出來了,算出來了,老頭把本子遞到我手上。方框里的這個數(shù)字很長,我默默數(shù)了數(shù),個十百千萬十萬百萬,是個七位數(shù)。
現(xiàn)在輪到我打量他了,我上上下下地看了他兩遍,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個家里可以拿出五百多萬來燒的人。我提醒他,是不是算錯了。他一聽,不樂意了,從我手里拿過本子,說,就這我還是少算了呢。我再一次重新審視我身邊的這個老頭,瘦歸瘦,卻膚色健康,幾乎沒有老人斑,頭發(fā)整齊地向后梳著,頭頂微禿,兩鬢略有斑白,鏡片后的目光炯炯有神,至于精神,就更矍鑠了。我完全可以確定,他不需要我的幫助。反過來,也許他可以幫我一個忙,把電話借我用一下。
可笑的是,她竟然說這些都是為了保家里人的平安,是替家里人燒的,可是誰讓她燒了?他用筆尖一下一下地戳著本子上的數(shù)字,左邊眉毛尾端的一根特別長的壽眉隨著他說話的節(jié)奏抖動著,他盯牢我問,誰委托她燒了?
我怎么知道。我煩躁起來,這個老頭問題怎么這么多。我沒心情附和他,干脆提醒說,你講了這么多,還是沒講為什么要貼尋人啟事找自己。
他再一次露出羞澀的表情來,同時也不無得意,他說,我貼尋人啟事找自己也是沒辦法的辦法。我這哪是找我自己,是在幫她找她自己呀。我就是想看看,她心里還有沒有這個家,有沒有我這個老頭子,還知不知道自己是這個家里的一分子。她該醒醒了,再這樣下去,這個人家真的只能拆掉了。
他進(jìn)一步跟我解釋,尋人啟事上的照片和名字是他的,沒錯,不過留的是他老伴的電話。那個孟慧茵就是他老伴。他現(xiàn)在每天在外面晃,盡可能走遠(yuǎn)一點,想著總歸會有熱心人給她打電話的。這些天她去外地?zé)懔,他就是想看看他老太婆接到電話會不會馬上趕回來,說著他臉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又是一次艱難而漫長的懇談,車轱轆話說了一遍又一遍,我的前妻也用最大限度的退讓來表示她的誠意和決心。話說到最后,她拋出了一個新思路,擱置爭議,共同開發(fā)。就是我配合她把孩子開發(fā)出來,復(fù)婚的事暫時不議,什么時候我愿意了,再拿到臺面上來說。
從她家出來,她堅持要把我送到路口,并且更為堅持地要陪著我等出租車。她還有沒表達(dá)完誠意和決心。
夜深了,街上已經(jīng)沒什么人了。道路遠(yuǎn)處有一座橋,引橋末端的路面有幾處不平,每一輛從橋上沖下來的汽車無一例外會在那里顛簸幾下,從我這個角度看過去,很像是遠(yuǎn)遠(yuǎn)地在沖我點頭打招呼。開得越快的車,頭點得越是誠懇由衷。
出租車經(jīng)過我常去的那家面店時,我讓司機(jī)靠邊停下。面店正要打烊,但老板還是動作麻利地給我下了一碗,我被迫跟著他下面的節(jié)奏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從面店出來,我迫不及待地點了一根煙,為了讓這根煙抽得閑適一些,我在店門口站定下來。
連續(xù)多日的睡眠不足,加上抽了太多的煙,此刻我覺得頭昏腦漲。想到回到家也并不意味著馬上能躺到床上去,我更是感到渾身發(fā)軟。我的女友和我的前妻從某種意義上屬于一類人,偏執(zhí)、任性、較真,只不過我的前妻要比前者冷靜和世故。細(xì)一想,這么多年,在我生活中進(jìn)進(jìn)出出的女人好像都是這一類型的,好像我就是特別容易碰到這一類的女人。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我點點頭,對自己說,沒錯,就是這樣的。
那張尋人啟事還在嗎?我走到小店門口,撳亮手機(jī)屏幕,對著墻上,那張瘦削的老臉出現(xiàn)在光亮里的同時,我腦中靈光一現(xiàn),閃過一個念頭。由于激動,含在唇間的煙控制不住地在抖動起來。
《人民文學(xué)》201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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