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節(jié) 序言(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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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情義危機的問題,弋舟的小說或許是一個有趣的個案。這些年,弋舟的小說無論藝術水準還是思想深度,在批評界備受好評。他在2015年發(fā)表的短篇小說《光明面》看上去相貌平平:一個沒落、潦倒和已經(jīng)破產(chǎn)的老板,坐在在自己公司沙發(fā)上做最后的喘息——他在處理后事:那座被抬上樓來的銅牛被安放好之后,這個破產(chǎn)的儀式基本就結束了。他的絕望、沮喪可想而知。這時幾個人物相繼出現(xiàn):曾經(jīng)合作的朋友、前妻、母親、跟了自己多年的老出納和一個來應聘的女孩。這些人都在用不同的方式鼓勵這個中年老板,朋友說:“嗨,你要重拾生活的勇氣”;母親說:“沒什么了不起,失敗了還可以重來”;前妻的越洋電話說:“不要這樣,你要重新拾起生活的勇氣”;老出納說:“你還年輕。你要重新拾起生活的勇氣!钡牵@些友善或勵志的鼓勵并沒有給這位老板帶來任何觸動。倒是一個來“應聘”的女孩改變了老板的沮喪頹唐和絕望。女孩當然不會對老板說“你要重新拾起生活的勇氣”之類的空洞無力話,但是,她應聘了清潔工之后,生機勃勃地勞作起來的同時,和老板有這樣一段對話:
“跟我說說,”女孩開始翻弄她背著的小包,“最消極的時候是什么感覺?”
“我……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張沙發(fā)!彼嬷樥f,聽得見自己腦袋里的血管“砰砰”作響。
“哦,沙發(fā)!迸⑷粲兴嫉刂貜椭!跋腴_點,”她說,“就算變成了一張沙發(fā)也沒什么不好。地球這么大,而我也占了一席之地。心情糟糕的時候,我就會想想這個,然后就開心得不得了——因為這讓我顯得像是一個地球性的公民!彼龔陌锓隽艘粋褐色的紙袋,扒拉開,里面是半個發(fā)蔫的漢堡。
女孩用胳膊撞撞他,問道:“你也吃點兒?”
只見這時的老板:
他不得已放下了自己的雙手。但是他的頭卻扭向一邊。他不敢與女孩正視。他擔心自己沒準會流出淚來。白光灼灼,像十一月份的陽光,或者假冒的月光,亮度很高,卻沒什么熱力。這當然不正常。日后島民們必將如此紀念這個夏季。
他竭力掩飾著,站起來,迎面走向了那尊銅牛。銅牛已經(jīng)被女孩擦得锃亮,在白光中熠熠生輝;牛眼瞪得渾圓,好像在考慮自己的處境——究竟是做一頭華爾街銅牛,還是做一頭漂亮的如同女人一樣的奶牛?他也并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些什么。他只是被這樣的念頭所打動:此刻,世界在土崩瓦解,而他卻身在光明面里。這個念頭盡管充滿了僥幸,但也顯得那么能夠撫慰人心。在地球上占有一席之地的女孩有滋有味地吃著她的半個漢堡。同樣也占有一席之地的他彎腰撿起了地板上的那串鑰匙。這就好像是重新拾起了生活的勇氣。
小說講述的是,流行的空話套話已經(jīng)浸入到我們的日常生活,即便是最親近的人也難免言不由衷地應付。誠摯和發(fā)自內(nèi)心的關愛幾近奢侈。那么,究竟什么樣的話才是有力量的?什么樣的生活態(tài)度才是有感染力的?小姑娘還沒有被社會虛假話語污染,她才是生活的“光明面”。另一方面,小說用的是后敘事視角:老板曾何等風光怎樣破產(chǎn),小說并沒有講述,它講述的是老板破產(chǎn)之后怎么辦。這與流行的講述富人階層的小說就這樣劃開了界限。
弋舟的另一個短篇小說《平行》,是他只可想象尚未經(jīng)驗的小說,年輕的弋舟與“老去”甚遠。因此,這是一篇“不可能”的小說,那是一個虛構的地理學老教授的經(jīng)驗。老教授在已經(jīng)老去的時候突然產(chǎn)生了追問什么是“老去”的問題,這與人生的終極之問只有一步之遙。老教授經(jīng)過幾個人之后,獲得了外部世界的答案:哲學老教授雖然一以貫之地說:“這會是一個問題嗎?”,同時他用勃起和射精次數(shù)回答了他,哲學教授的意思是,你不會勃起和射精,“明白了嗎?老去就是這么回事”;前妻用舊情未忘回答他;小保姆用她棄之不顧回答他;兒子用將他送到養(yǎng)老院回答他。這些直接間接的回答,從不同的方面回答了地理學老教授的追問。“老去”真是一個悲涼的事件,除了前妻在離婚離家時,因教授追出來給了她一把老式的黑傘,避免了她被搶劫和毀容的危險而對他念念不忘外,其他所有的人,沒有一個人真心關心他或認真對待他的追問。
老教授終于被自己那個冷漠的公務員兒子送進了養(yǎng)老院。面對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老教授陡生了一種莫名的恐懼,一如一個孩童進入了幼兒園。于是他決定“出逃”。他從養(yǎng)老院通過大半天的時間,乘公交車幾經(jīng)輾轉(zhuǎn),居然穿越了大半個城市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居然自己煮熟了半袋冰凍餃子,然而,他依舊“老去”到忘記了關好煤氣閥門。意外的“出逃”成功,“一次新的重生似乎就在不遠的地方等著他。這種感覺不禁令他百感交集,眼里不時地盈滿了熱淚!钡乩韺W老教授終于找到答案了:“老去”,只能用自己的體驗找到答案!袄先ァ本褪翘傻,就是與地面平行。“老去”在與地面平行的同時,也就是解脫,就是獲得了自由。人生的終極意義付之闕如,當“老去”時,一切是如此現(xiàn)實,“悲涼”幾乎是“老去”的另一種解釋。但是,當你離開這些“關系”——“如果幸運的話,你終將變成一只候鳥,與大地平行——就像撲克牌經(jīng)過魔術師的手,變成了鴿子!边@個浪漫主義的虛無結尾,雖然只屬于弋舟對“老去”詩意的想象,但是,除此之外“老去”還能怎么樣呢?
近些年來,弋舟一直在追問人生的道路,追問人的終極價值和意義。不同的是,此前弋舟是在社會層面展開的,是外部世界擠壓和人的反抗過程,那里多是無奈、屈辱甚至絕望;而這篇小說完全回到了人的自身,是生老病死,是臨終關懷。即便如此,弋舟還是抵抗絕望與虛無,即便“老去”也要拒絕絕望和虛無。但是,也許人越是抵抗或突顯什么,那個被抵抗的無形之物越如影隨形。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是否就可與認為,《平行》仍然是一篇表達與虛無有關的小說呢?
弋舟是近年來涌現(xiàn)出的最優(yōu)秀的青年小說家之一。他的《所有路的盡頭》《等深》《而黑夜已至》等諸多名篇,達到了這個時代中篇小說的極高水準。但是,這兩個短篇小說也無可避免地淪入了情義危機的問題!捌坡洹、“老去”,都是人生的末路。倒不是說他追究的問題的同一性,而是他在處理小說人物情義問題時陷入了相似的模式。無論是“沒落”還是“老去”,情感關系都是最親的人,比如破落兒子與母親的關系、“老去”的父親與兒子的關系,都是淡然和冷漠的。他們對人生的“末路”都沒有給過真切的關注,或是千篇一律地勸慰,或是冷漠地將其驅(qū)逐。人心在這個時代已冷若冰霜。我們所說的情感,除了愛情,還有親情、友情等。弋舟在處理親情友情時,與上述處理愛情的小說的情愛關系基本相似的。真正的情和義都付之闕如。弋舟也曾經(jīng)發(fā)問:“是什么使得我們不再葆有磊落的愛意,是什么使得我們不再具備生死契闊的深情”,這是弋舟的發(fā)問,當然也是他需要回答的問題。他在長篇小說《我們的踟躕》將要討論和回答這個問題。我們拭目以待。
三
鄧一光寫深圳的小說,寫得虛幻、恍惚、渺茫甚至怪模怪樣。一種不確定的、迷離或似有若無的氣息一直彌漫在小說的字里行間。因此,如果說鄧一光是在寫深圳,毋寧說他在寫對于深圳的感覺。因此,他的深圳小說與北京作家寫北京、上海作家寫上海是完全不同的:北京、上海的城市文化經(jīng)驗相對穩(wěn)定,即便表面有較大變化,但歷史和傳統(tǒng)的力量一直在“較勁”似的扯住“過去”不放。因此,這些大都市無論跑得多么快,總有一股潛流仿佛在說“事實并非如此”。但深圳不同,這個只有三十多年歷史的城市還處在嬰兒期,它有那么多的不確定性,你如何能夠用“寫實”的方法將它一覽無余。因此,鄧一光的感覺是非常真實的感覺,真實感覺不用那么真實的筆法去寫,就是鄧一光關于深圳的寫作策略。這篇《簕杜鵑氣味的貓》,故事寫得是一個即將“棄絕”這座城市的花木師羅限量和他的徒弟一定要找到那個虐貓的女人——在簕杜鵑花叢中丟棄了六只貓的尸體的女人。這個女人幽靈一樣地不時在公園出現(xiàn),于是,“尋找/藏匿”便成了小說的基本線索——那個虐貓女人最終被發(fā)現(xiàn)并被簕杜鵑刺傷。這個女人不斷攪擾簕杜鵑,也攪擾了自然和社會秩序——
花木師羅限量離開簕杜鵑花叢,向高處一點的地方走去,陽光從更高的地方灑落下來,從他滲出微汗的額頭上一片片掠過。很多年以前,他在談唯一一次戀愛的時候,他給那個名字叫作湯云朵的姑娘講了一個植物氣味的故事,他沒有告訴姑娘一件事,植物的氣味有時候是邀請,但更多的時候是拒絕,它們希望訪客不斷,帶走它們的孢子,去別的地方繁衍生長,但它們不希望訪客留下來打擾自己,于是就用氣味傳遞驅(qū)離訪客的訊息,關于這個,昆蟲們接受了,別的動物沒有接受。
小說寫得像城市上空的云岫:既纏繞在城市上空,又難以落地生根。因此,鄧一光寫的純粹是一種關于深圳的感覺。是對生活環(huán)境中的語言興趣,植物語言、人與動物交流語言、人際語言、城市的體制語言、地域交雜語言,它們相互交織,斑駁陸離,構成了主人公的生活,或者說生存環(huán)境,并且決定著他。
近年來的范小青,一直在書寫城市生活的某些片段,這些片段幾乎都是城市生活難以整合的“碎片”。這篇《碎片》的環(huán)境是城市,但是它的主角卻是一個“飄兒”——一個和幾個人合租舊公寓房的剛畢業(yè)的女大學生包蘭。包蘭最大的愛好就是在網(wǎng)上買衣服,有的沒穿幾次就扔了——
包蘭處理她不要了的衣服也很干脆利索,她把小區(qū)門口收舊貨的大嬸喊上來,讓她把那個臟兮兮的蛇皮袋張開來,她就朝著那個張開的口子,一件一件往里扔,扔一件,那大嬸就“哎喲”一聲,扔一件,大嬸就“哎喲”一聲,包蘭就笑,和包蘭同住的室友也一起笑。
她甚至荒唐地買回了自己曾經(jīng)賣掉的裙子——
她還在東摸西拉地欣賞她的得意之作,她發(fā)現(xiàn)了裙子的口袋,口袋就在線縫中間,真是實用而又隱蔽,設計真的很精巧哎,包蘭又贊嘆了一回,她的手伸進口袋,觸碰到口袋里有什么東西,她掏出來一看,是兩張電影票,包蘭奇怪地說,咦,怎么會有電影票?室友說,不要是網(wǎng)店老板暗戀你,送你的哦。包蘭說,去,誰知道那是男是女,是人是狗呢。大家都笑,包蘭又看了一下電影票,是兩張過了期的票。
包蘭也沒多想,就將它們?nèi)拥袅恕?
包蘭已經(jīng)忘記了,這是她和她的男友一起去看的電影,只不過男友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前男友了。
男友是前男友,裙子是前裙子。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這些混在城里孩子的老人們,他們靠拾荒給他們寄錢,他們再毫不心疼地花出去。這是我們司空見慣的現(xiàn)象。這個現(xiàn)象背后隱含的是一種奇怪的心理,這就是:人越缺乏什么越要凸顯什么:貪官要凸顯廉潔、富人要凸顯節(jié)儉,而出身低微的人一定要凸顯闊綽揮金如土。這種虛榮現(xiàn)象幾乎是一種奇怪的通病。因此,從另一個角度說,范小青的這篇《碎片》,仍然是她對城市荒誕生活批判的繼續(xù)。同時,虛榮的年輕人與貧困中的拾荒老人構成的比較,從一個方面表達了截然不同的價值觀,它當然也與情義有關。
吳文君的《立秋之日》,起筆貌不驚人,在一輛長途汽車上,李生要去掃墓,遇見一個陌生的瘦子,兩人雖不相識,但說家常抽香煙,宛如熟人。未想到風波驟起:包括瘦子在內(nèi)的四個劫匪洗劫了車上所有的人。李生沒有被搶躲過一劫,于是成了最大嫌疑人被帶進了派出所。所長認識李生,他又躲過一劫被放了出來。李生無論如何也想不起這是為什么。李生還是不放心未完成的掃墓——
這一天上午,他又去了車站,等車的時候,忽而眼前晃過那四個人的身影,心里一驚,凝神再看,果真是那幾個,絕不會錯,都是三十來歲,天冷,都穿上了體體面面的外套。
李生看著他們登上一輛車。那戴細金邊眼鏡的瘦子清清晰晰也在其中,在一窗邊坐下,悠然吸著煙。
李生只覺一個念頭呼之欲出,盯著他看著,看著,恍然想起幾個月前他在市內(nèi)坐公交車,前面一個人掏錢帶落一把鑰匙,用一根紅線拴著。雖然“當”地響了一下,這個人并沒有聽見。李生揀起來還給了他。
他放過他,就因為這枚鑰匙?
小說寫盡了人性的復雜性。細微處見到吳文君處理細節(jié)與理解人性的功夫。在這樣的細微處,吳文君倒是讓我們從劫匪那里看到了一絲與情義相關的一道微光。
吳君的《生于東門》,似乎還是寫底層人生活的小說:東門是深圳關內(nèi),因此陳雄非常有優(yōu)越感,鄧小平根本就沒有把關外劃在深圳的圈里。他發(fā)誓也要把兒子生在東門。但是,陳雄的命運實在是太差了,他即便在東門,也只是一個拉客仔。孩子甚至阿媽都看不起他,被看不起的陳雄,還有誰會看得起他的孩子。所以兒子陳小根在學校也受盡了欺辱,回到家里再受父親陳雄的奚落;貧賤夫妻百事哀,夫妻兩人口角不斷也多為生活瑣事。所謂渾渾噩噩的日子,大概就是陳雄過的日子。但是,當兒子陳小根要過繼給香港商人、兒子就要留在香港的時候,一切都發(fā)生了變化,包括父子、夫妻。陳雄也許第一次體會了親人的感覺。小說寫盡了底層人的生存困境,在一切即將改變的時候,人間的暖意徐緩地升起來了。這是吳君小說的一大變化。事實也的確如此,窮苦人也不是每天都泡在黃連里,他們也有自己的快樂和歡欣。小說在波瀾驟起處的設計與構思,大起大落攝人心魄。吳君將父子親情寫得如此真切,但她也必須像葛水平置換了時間一樣,置換了空間環(huán)境。她將父子兩人最后的關系一定要設計在香港而不是他們的家鄉(xiāng)。顯然,吳君在處理父子情義時也遇到了困境。
格非在他新近出版的研究《金瓶梅》的著作——《雪隱鷺鷥——<金瓶梅>的聲色與虛無》的前言中說:“當今中國社會狀況的刺激以及這種刺激帶給我的種種困惑,也是寫作次數(shù)的動因之一。《金瓶梅》所呈現(xiàn)的16世紀的人情事態(tài)與今天中國現(xiàn)實之間的內(nèi)在關聯(lián),給我?guī)砹藰O不真實恍惚之感。這種感覺多年來一直耿耿于懷。我甚至有些疑心,我們至今尚未走出《金瓶梅》作者的視線。換句話說,我們今天所經(jīng)歷的一切,或許正是四五百年前就開始發(fā)端的社會、歷史和文化大轉(zhuǎn)折的一個組成部分。”《金瓶梅》是寫于中國資本主義萌芽階段的小說,小說寫盡了那個轉(zhuǎn)折時代人的情色和利益欲望。“情義”在《金瓶梅》中幾乎是不存在的。但是時至今日,通過上述小說加劇了我們對今天情感生活的緊張感和不安全感。另一方面,我十分猶疑,小說中表達的無處不在的“情義危機”,是否在我們的敘事中被強化或夸大了?現(xiàn)實生活的映像是,電視上可以香車寶馬地談婚論嫁,郎才女貌是交換婚姻的必備條件。如此等等,那是我們情感生活處境的全部嗎?再一方面,文學在某些方面真實地表達生活之外,是否也需要用理想和想象的方式為讀者建構另外一種希望和值得過的生活呢?這當然是老生常談。
注:
1.劉慶邦:《杏花雨》,載《人民日報》2015年4月1日副刊
2.黃詠梅:《證據(jù)》,載《回族文學》2015年1期
3.張楚:《略知她一二》,載《江南》2015年1期
4.葛水平:《望穿秋水》,載《芙蓉》2015年4期
5.陳莉莉:《幸福鏈》,載《西湖》2015年3期
6.戴來:《表態(tài)》,載《人民文學》2015年1期
7.弋舟:《光明面》,載《作家》2015年15期
8.弋舟:《平行》,載《收獲》2015年6期
9.鄧一光:《簕杜鵑氣味的貓》,載《中國作家》2015年5期
10.范小青:《碎片》,載《作家》2015年7期
11.吳文君:《立秋之日》,載《青年作家》2015年1期
12.吳君:《生于東門》,載《中國作家》2015年7期
13.格非:《雪隱鷺鷥——<金瓶梅>的聲色與虛無》,譯林出版社2014年8月版,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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