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父親的三個可疑身份(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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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個身份:掘墓者
從五十歲開始,父親一直在念叨著關(guān)于自己的后事。他要“料”。
也是從那時起,我的母親一改她強硬的氣勢,變成了一個嫻靜豁達溫柔的婦人,而我的父親,這個半生郁郁寡歡的男人,變得無比乖僻、糾結(jié)、暴躁。在他面前,那個曾經(jīng)優(yōu)越感十足的倨傲的跋扈婦人,突然在老年的父親面前泯滅了她一切鋒芒。到了父親將去的最后幾年,他的兒女都成家了,父親每日強加于她精神上的折磨讓她度日如年,委屈卻又無處訴說,只有我回去的時候,她才能跟我流著淚說:他怕是真的要去了,人死前三年作惡。
那三年對母親來說,每一天都是煎熬。有一次回去我發(fā)現(xiàn)家里的一張掛歷上有個三角形的洞,母親羞于啟齒。她不好意思告訴我,那張掛歷是市里夕陽藝術(shù)團的合唱團制作的宣傳畫,那個上百人的合唱團照片印在掛歷上密密麻麻看不清人臉。但是父親深刻而精準地用小刀狠狠地剮去了其中一個人的頭。那個人就是住在我家樓下的劉伯伯。起因就是父親和母親下樓散步時,母親和劉伯伯打了一聲招呼。父親憤恨地當場垮下臉質(zhì)問:你們什么關(guān)系!
一輩子作風(fēng)清白行為端正從未被詬病的母親突然在快六十歲的時候被父親問在路上氣得當場石化。當過校長一生清高的劉伯伯在短暫的驚愕之后,投給父親一個居高臨下的同情眼神,揚長而去。
回家后父親依然不依不饒:他有什么好?會唱歌?我唱九九艷陽天的時候他還在玩泥巴!你以為他比得上我!要是我家里條件好,送我讀了書,我哪里不比他強!暴怒之下,他從抽屜里刨出一把銹跡斑斑的小刀,母親驚懼地以為要刺向她,但是刀子卻準確無誤地刺向了客廳那張掛歷上一個螞蟻般大小的人頭。母親跟我說這件事的時候還驚魂未定:“真不清楚他怎么知道那個照片上的頭是劉伯伯的,掛歷掛了快一年了,我都不曉得劉伯伯是那個藝術(shù)團的!
第二天一早,父親口述了一副對聯(lián)“青山不老綠水長流”,要我弟弟拿紅紙寫了貼在單元樓的大門上,還要署上他的大名“李迪吉”。
一不是年節(jié),二不是自己家大門,那幾個刺眼的字莫名其妙地被東張西望的弟弟趁夜貼在單元樓門口,父親從此當上了“單元樓行走”這一職務(wù),他每天早上五點起床,就在單元樓前背著手轉(zhuǎn)悠,翻著一雙由于過于深陷而顯得陰鷙的眼睛,觀察有誰看了他“作”的對聯(lián)。那段時間,母親經(jīng)常一整天守在屋里,偶爾從二樓窗戶間向樓下張望,看著他翻著眼睛死死盯著每一個路人的臉,但是除了最初的愕然后,他沒有搜集到更多的表情。熟視無睹的人們已經(jīng)把這副對聯(lián)和它的主人一道當作空氣了。
但是這種最初的愕然被父親發(fā)酵成了欽佩、崇拜。每次回來都跟母親吹噓:又有人夸我對子作得好!
母親沒有戳穿他,任他得意地想象著人們對他滿腹才學(xué)的尊敬,對他好學(xué)問的欽佩。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父親當年生氣的,并不是母親跟某個男鄰居打了招呼這么簡單。他只是討厭那些出身名門的男人,他只是討厭那些讀過書的男人;他只是不能理解,最初明明是他自己的貧下中農(nóng)這個出身令他驕傲,令他身無分文抱得美人歸,為什么最后這個身份只是像一枚過時的徽章一樣,像一只被拍死的蒼蠅一樣,胡亂地粘在履歷表上,為什么最后卻仍是他被人不屑一顧。
時代的颶風(fēng)并沒有賜予他答案,反而將他拋向了更遠的荒蕪之境。他聽說了,當年被推薦的驕傲的工農(nóng)兵大學(xué)生,現(xiàn)在成了一個帶著特定意味的詞語。他聽說了,下海去賺錢也不是一件可恥的事情了,他曾經(jīng)羨慕的單位上的采購員不再是最令人羨慕的崗位了,一部分身份可疑的人拿著各種新奇的東西或者一份份保險單敲開了辦公室、居民樓,空氣中彌散著隱秘的激動的氣氛。他也看到打小牌的下崗工人,他們聚集在破爛得像社會底層的環(huán)境里,過早地亮出了自己一生的底牌。那么多難以言喻的身份,那么多難以界定的歷史,那么多難以啟齒的欲望,像一個個永遠無法掙脫的困獸,在他貧瘠的思想里橫沖直撞。他曾經(jīng)引以為榮的貧農(nóng)身份、軍人身份、工人身份,在現(xiàn)在來說都顯得是那么的別夢依稀。他不能理解這個荒謬的世界。他迫切地需要一個證明,證明那曾經(jīng)屬于他的時代并未遠去,他迫切地需要一個肯定,肯定他是一個足以值得尊敬和驕傲的人。
在最后幾年,父親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把他年輕時在部隊里得過的木框獎狀拿出來,一遍一遍地放在居民樓前的地坪里晾曬。這些獎狀曾經(jīng)被我母親咒罵過無數(shù)次,因為每次搬家父親都得帶上沉重的它們,它們不像現(xiàn)在的獎狀,它們不是一張張紙或者紅本本那么簡單,它們鑲了玻璃和結(jié)結(jié)實實的棗紅色木框。此刻,那些早已發(fā)黃霉變的獎狀對他裸露出倦容,玻璃鏡框在陽光下一晃一晃閃著冷冷的光芒。我的父親,他像一個擺攤的貨郎,向世界晾曬著他畢生的榮耀,但是鮮人問津。
就是這樣一個越來越不肯對世界和身邊人善罷甘休的父親,他用盡最后的幾年時間,要求我們給他準備“料”。
但起初我們都聽不懂,他一直要“料”做什么?“料”是什么?母親悄悄跟我們說:棺材。
他需要一個體面的死。兒女們不早早地給他準備身后事,就是不孝。他很早就在準備他的后事,他知道,自己這輩子不會有什么驚喜了,永無翻盤的機會了,他正在向一敗涂地的境地迅速潰退。
那么,他要一副上好的棺木。
我暗罵他是神經(jīng)。活得好好的,要棺材做什么?
他跟鄰居說,孩子不孝順,不肯給他買“料”,不肯給他準備墓地。
我們很委屈:這里不是鄉(xiāng)下,我們買來棺材放哪兒呢?墓地?他從八歲出來要飯,就永遠失去了可能屬于自己的土地。事實上,他一生從未擁有過土地。再說,政策不允許,我們也不敢土葬啊。那么,他注定是回不去了。
他又說,每年農(nóng)歷的七月半,一定要記得給他燒紙,還要記得給送信的小鬼打賞。如果沒有給小鬼打賞,小鬼就不會把錢轉(zhuǎn)給他,他若沒有收到紙錢,就會像那些孤魂野鬼一樣,摘一片荷葉捂住臉,傷心地哭著回去的。
我不知道他活得好好的為什么老要說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我也不知道小鬼跟荷葉有什么關(guān)系。我沒有問過,此生也永遠沒處問了。
他六十歲的時候,我出嫁了,嫁到離家三十里地的城市中心,離開了那個家。
我們一生都沒有講過太多的話,但是在我結(jié)婚后,也就是他最后的十年,他不斷地要母親召我回去,回去的理由只有一個:給他的左眼拔出倒著長戳著到眼珠的睫毛。
他說,任何人都不會拔,我的母親不會,弟弟不會,妹妹不會,只有我能拔。
我每次回去,他都會鄭重地搬個椅子,坐在陽臺上,把鑷子遞給我。我沉默地扒開他的眼皮,看見那只渾濁的、蒼老的、布滿眼屎的眼睛,它含混不清,它遮遮掩掩,像他的人一樣抖抖索索,我定定神,用他遺傳的那戰(zhàn)抖的手,迅速地堅定拔出那根拔了又長拔了又長的倒睫毛。
他鄭重地收回鑷子,擦干,放在眼鏡盒里,收好。
他仍舊不說話,我也倔強地不說話。
我知道他是想見我的,他的老同事告訴我,他跑到單位的辦公室去收集了每一張發(fā)表了我文章的報紙,自豪地告訴每一個遇見的人:這是我大丫頭寫的!
我能想象,他臉上掛著驕傲而又鬼鬼祟祟的神情急于向別人證實,他的女兒,骨子里遺傳了他基因的女兒,能夠識文斷字,并且似乎比別人要多認幾個字?墒亲詮奈抑牢页闪怂乓馁Y本后,我就別扭地懷著一顆敵意的心,故意在飯桌上報告關(guān)于自己的各種令人沮喪的消息。
我并沒有告訴過他我發(fā)表了文章。我不知道他從何得知。他大字不識,我不知道他憑什么在報紙上摸索到了我的名字。他也從來不跟我說知道我發(fā)表了文章,更不說他搜集了報紙。他似乎很虛弱,不敢跟眼前這個內(nèi)心強大的女兒說話,似乎生怕自己的語言過于低劣,而玷污了報紙上那些他并不認識的字。隔在我們心間的,仍是一生的無言。
我們在一起磕磕碰碰跌跌撞撞沉默不語中虛擲時光。
直到有一天,父親的老同事告訴我們,他連續(xù)一個月的晚上跑到離家兩公里遠的山坡上挖了一個大坑。
確切地說,他挖了一個自己百年之后要躺的洞穴。
他給自己掘了一個墳?zāi)埂?
我悄悄對母親提起,卻發(fā)現(xiàn)母親早就知道了。起初母親并不知道他晚上出去一身泥回家是干什么去了。后來,母親悄悄跟著他去了那個尚未成形的洞穴。那些夜晚,母親跟在他身后,看著他一鋤一鋤狠勁地挖下去,不敢出聲。那個坑越來越大,母親并不知道他挖了坑干什么,但是有一晚他突然扔了鋤頭,他跳下去了,他平躺在那個足以容下他軀體的長方形的洞里,用他一輩子不改的岳陽縣方言,尖聲尖氣地唱起了他最喜歡的那首歌:九九艷陽天。
母親驚駭?shù)芈犚娝麖牡氐紫聜鱽淼难雀杪暎@首歌他剛結(jié)婚的時候就一直唱,他那時候曾經(jīng)唱得那么歡快,那么明亮,那么高亢,從歌里飛出那么多美好的風(fēng)聲掠過她年輕的耳畔,而此刻,這首歌卻顯得那么陰涼,那么鬼魅,比夜色更深遠,更涼薄。
母親落荒而逃。她仿佛要逃脫自己的宿命般地奔跑,她向著有燈火的地方奔跑,一路踉踉蹌蹌,她逃到了自己熟悉的床上,無邊的黑夜卻狂拽著她,似乎要將她一并拖進那個和她過了一輩子卻從未真正理解的男人所挖的深邃洞穴里。那個洞穴,盛滿了一個男人貧寒的一生,落寞的一生,孤寂的一生,蒙昧的一生。
從那夜起,他每挖一鋤,都深深地挖在母親的心上,等那個墓穴挖好,母親的心早已成了無邊的空洞。母親驚駭?shù)匕l(fā)現(xiàn),他們倆快過完一輩子了,在與父親結(jié)婚之時她已經(jīng)過早地埋葬了自己,任由另一個沒有溫度的自己與這個男人活在世間,而這個男人,此刻也快要與她訣別了。
夜晚。鋤頭?。洞穴。墳?zāi)。這些詞語撞擊著我和母親,每一個詞都充滿陷落的語義,都指向消亡。我們狠狠地壓制著它,任它們在胸口左沖右突,我們誰也沒有再提起這件事。我沒有信仰,不能理解他為什么要去做這種令人汗毛倒立的事情。我甚至深深地怨恨他,給我們姐弟帶來了惡名。就因為他偏執(zhí)地需要過早安排一個身后安身之所,全世界都知道我們是不孝順的孩子了!
我不知道他為自己挖墓穴的那些夜晚,心里頭是滿足的,充滿希望的,還是悲涼的,絕望的。他生活過的那些日子,已經(jīng)在他面前一層層垮掉,逐漸變成一堆堆廢墟。我永遠不能揣測那些個黑夜從地下升騰而起的時刻,他是怎么樣寂寞地與夜色對談,合謀要埋葬自己卑微如草芥的一生、由于乏味而顯得過于冗長的一生。
我結(jié)婚十年后,一場家族遺傳的胃病帶走了父親。這時,他掘墓的地方早已建起了一個豆油廠,供應(yīng)著這個國家最大品牌千家萬戶每天食用的油。
我抱著他去了我們?yōu)樗x的公墓,西風(fēng)曾經(jīng)侵入過的街道顯得過于冷清,在稀稀落落的鞭炮聲中,季節(jié)模糊成一片混沌,這是夏末,我們仿佛在試圖走出這個季節(jié),但我很快發(fā)現(xiàn),那一條街,仿佛過于漫長,又過于短暫,我抱著他,既走不出夏天,又走不到秋天。我們一起路過那些他曾試圖抓住過的器物,路過他的竊笑,他的恩怨,他的驕傲,他的獎狀,他的悲憤,如今,一切一切都退場了,我的父親,他退到了一個冰冷的石縫中,蜷起了自己悲涼的骨灰。
我留下他一件破洞的背心,和醫(yī)院最后一次給他照的片子。那些體腔內(nèi)黑白的影影綽綽的鏡頭,像是透明的,又像是虛幻的。我把他的背心、片子以及片子里從他骨縫中透出的寒涼,掛在了我衣柜的深處。
在野外,我們燒了他所有的獎狀,連同那些燒不掉的玻璃一齊拋在了灰燼中。在飽含油漆味的刺鼻的火焰邊,我才想起,我從來不曾問過他在部隊里的事情,從來沒有。那是他此生最驕傲的日子,但現(xiàn)在,他過往的光榮成了一個深深的秘密,他那么想要世人知道的光榮,到最后,連他最親的人都不曾了解。
時間何曾寬恕我們。我窮盡一生用無數(shù)光年也不能回到過去,看一眼他當兵的日子,聽他講一回過去的事情。我知道他會唱打靶歸來,但他更喜歡唱九九艷陽天,他心中曾經(jīng)有個小英蓮嗎?他曾在部隊里想念著她嗎?她是誰,還在這個人間嗎?
父親的墓穴旁空著一個洞穴。那是給母親留著的,每年清明掃墓,我都盡力阻止母親去,我無法看著她面對自己最終的居所。
四野寂靜。他遺在這個世間的三個兒女,放棄了他的方言,長著和他相似的面孔,繼續(xù)在人間風(fēng)塵仆仆。
現(xiàn)在,每年的七月半我燒紙錢的時候都會跟他說,我來啦,你不用去摘荷葉啦。
我一生有太多話想跟他說,但直到他死后,我仍然沒有說出口。我心疼他打魚的手,心疼他蹩腳的魔術(shù),也心疼他潰爛的胃。他的一生也許過于乏善可陳,可是我有什么資格去評判他的一生么。我知道是沒有的。我們那么相像。
《花城》201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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