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節(jié) “愛人”:孔子的仁學思想(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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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樣一個境界上的,中國還有一個魯迅。當進步青年也是詩人的柔石,被國民黨槍殺之后,魯迅先生寫下了這樣的話:“天氣愈冷了,我不知道柔石在那里有被褥不?我們是有的。洋鐵碗可曾收到了沒有?……但忽然得到一個可靠的消息,說是柔石和其他二十三人,已于二月七日夜或八日晨在龍華警備司令部被槍斃了,他的身上中了十彈!薄度崾鳌分,先生寫著:“柔石有子二人,女一人,皆幼!痹谙壬1931年8月5日的日記里,這樣記著:“夜交柔石遺孤教育費百。”1926年3月18日,段祺瑞政府殘忍地槍殺大批和平請愿的學生之后,連續(xù)幾天,魯迅不吃,無語,病倒也不找醫(yī)生。但是病倒的魯迅卻連續(xù)寫下了《死地》、《可慘與可笑》、《空談》和《紀念劉和珍君》,向?qū)V普呱涑鲈骱薜幕鹧,向飲彈的青年“奉獻我的悲哀與尊敬”──“當三個女子從容地轉(zhuǎn)輾于文明人所發(fā)明的槍彈的攢射中的時候,這是怎樣的一個驚心動魄的偉大呵!中國軍人的屠戮婦嬰的偉績,八國聯(lián)軍的懲創(chuàng)學生的武功,不幸全被這幾縷血痕抹殺了!彼幸粋叫韋素園的學生,在先生的支持關(guān)懷下辦起了“未名社”,在無聲的中國出版、翻譯進步書籍。那樣的社會,那樣的時代,進步的青年怎能不命運乖蹇呢?窮困的素園默默地實干著,卻得了肺結(jié)核病,累得大口大口地吐血,愛著的戀人也和別人結(jié)了婚。魯迅關(guān)懷著這個無依的青年,就是南下廈門、廣州和定居上海,也不忘這個病著的學生,深情地鼓勵他:“好好地保養(yǎng),早日痊愈,無論如何,將來總歸是我們的。”1929年5月30日,是韋素園的節(jié)日,這一天,到北京探親的魯迅一早就趕到西山福壽嶺療養(yǎng)院來看他。病中的素園,頭一天就和人一起把病房打掃得十分的干凈,還把為驅(qū)寂寞而喂著的小雞,挑了幾只個兒大的,專請大師傅做了菜款待自己心愛的恩師。從早上直到下午,他們忘情地談著,很晚了魯迅才不舍地離去。素園知道老師嗜煙,幾次催他吸煙,但魯迅為了學生的身體一直忍著,逼急了才跑到外面老遠的地方抽一支就回來。素園終竟死了,在1932年8月,剛剛?cè)畾q。魯迅久久地哀傷,像孔子為學生顏回、子路的死而哀傷一樣。他親筆為他心愛的學生寫下墓志“宏才跡志,厄于短年。文苑失英,明者永悼”;并寫下了《憶韋素園君》一文:“是的,素園卻并非天才,也非豪杰,當然更不是高樓的頂尖,或名園的美花,然而他是樓下的一塊石材,園中的一撮泥土,在中國第一要他多!边@是對素園的憶悼,也是對那些腳踏實地為民族工作的青年的贊美,更是對我們這些后來者的殷殷期待。復信,薦文,校稿,抄寫,寄書,談話,買藥,講演,授課,營救,開藥方,介紹工作以至為學生捆束出發(fā)的行囊……在他勞累的一生中,有一半的光陰是為青年們“打雜”費去的,另一半,則是為了青年與中國的未來在寫作上耗去的。他可以為了給一個不知名的青年打抱不平,寧可得罪一家大出版社和多年的老朋友;他可以對對其有恩卻恩將仇報的青年,不予回擊,并在《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中給以公正的肯定;他可以用自己的手稿包油條當手紙,卻珍藏著青年們幼稚的木刻作品到死;他可以為青年看稿校對累得吐血全然不顧,也會因為一個青年的消瘦而難過。
不正是這些顆跨越巨大的時間空間的憐憫之心,撐起了東西方的文明嗎?
孔子這樣的“小事”多得很。
子見齊衰者、冕衣裳者與瞽者,見之,雖少,必作;過之,必趨。
子食于有喪者之側(cè),未嘗飽也。
子于是日哭,則不歌。
如果遇見穿喪服孝服的、戴禮帽穿制服的貴族和瞎了眼睛的人,哪怕他們是年輕人,孔子也會馬上站起來,臉上涌起了嚴肅的神情。如果經(jīng)過他們身邊,一定會快走幾步,不敢多看,也不忍多看;孔子在死了親屬的人旁邊吃飯,從未曾吃飽過;孔子如果在這一天哭泣過,就不再唱歌。
乍一看,很簡單,也很容易做到。但是仔細思量,卻并不簡單的。這五十三個字里,讓一個懷揣著一顆最真實的同情心的孔子,歷經(jīng)兩千多年無情時間的淘洗卻仍能不朽。同情又尊重弱者,心如明鏡臺的孔子用他那顆明凈的心照出著普通百姓的疾苦,并真真切切地用心去體察。
他碰到人家家里死了人,就有一種同情油然而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不能不嚴肅起來。經(jīng)過發(fā)喪的隊伍,也不會看熱鬧一樣停下觀看,要緊走幾步,不去打擾別人的憂傷與痛苦。面對眼睛瞎了的殘疾人,也是這樣。這是一種憐憫,只要將心比心,就會如此。說說容易,真要做到可就難了。淋過社會的風雨,再經(jīng)過時代的變故,人心往往會變硬結(jié)趼。更有官場的“優(yōu)越”而讓人心變硬變黑的,蹺著二郎腿、拉長著臉,不要說對別人的痛苦視而不見,不再成人之美,有時還會幸災樂禍。至于對于戴禮帽穿制服的貴族也這樣對待,我想孔子這不是對他這個人,而是他的冕與服代表了國家制度,有某種國家的象征,所以才嚴肅起來。
孔子比人經(jīng)受的風雨要多得多,可是他的心卻越發(fā)地柔軟起來。體會著孔子的用心,我總是在這樣的細節(jié)處被感動,也告誡自己:孔子當然也是你的老師,好好學吧。
朋友死,無所歸,曰:“于我殯!
朋友死了,如果沒有收殮的人,孔子就說:“喪葬由我來料理吧!
廄焚。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
這是在魯國當大司寇的孔子,已經(jīng)相當闊氣了。只是闊氣的孔子仁心不改,自己的馬廄失火,他只關(guān)心人受傷了沒有。他這種關(guān)心是一種本能,也是一種修養(yǎng)。并沒有新聞監(jiān)督,也沒有上級的規(guī)定,更沒有什么群眾的眼睛,只有“人”在他的心里放著。就如東漢的劉寬,在一次準備上朝的時候,他的夫人為了試探丈夫是否如外界傳的那樣仁厚,就讓侍女在他換好朝服的時候,給他端上一碗熱羹并讓侍女故意翻倒在丈夫整齊的朝服上。誰知劉寬并沒有生氣,反而關(guān)切地問侍女:“羹這么燙,傷到手沒有?”
有仁人在,仁愛之火是不會熄滅的。
不光對人,就是對鳥,孔子也一樣施著仁愛之心。
《論語·述而》記著這樣一個細節(jié):“子釣而不綱,弋不射宿。”
孔子并不是一天到晚地學習、教學與思索,他有好多個人愛好,比如釣魚、打獵。但是他的釣魚與打獵有點與人不同,即釣魚就是釣魚,不用大網(wǎng)去網(wǎng),“釣而不綱”。孔子倒是沒說為什么,但是意思很明確:大網(wǎng)一網(wǎng)下去,不僅大魚,連小魚小蝦也會一股腦兒網(wǎng)上來。他好像有些不忍心,太小的魚還應當在水中生長,況且網(wǎng)多了、魚少了,水就不熱鬧、要寂寞的。但是打獵的時候,箭術(shù)高明的孔子卻從不射正在歸巢的鳥和已經(jīng)棲息的鳥,“弋不射宿”。歸巢的鳥往往嘴里銜著活食,它的家里正有剛孵出的小鳥嗷嗷待哺呢。把大鳥打死了,巢里的小鳥也得餓死。再者,人家已經(jīng)歸巢,一家子正親親熱熱的,你打死其中哪一個都是悲劇。還是一個不忍心。后來有句民間的格言,大概就是從孔子這里來的,這兩句格言說:“勸君莫打三春鳥,子在巢中盼母歸!
臺灣畫家江逸子,在他的《論語畫解》中,也曾經(jīng)講到過一個自己的溯吾老師這樣的仁愛的故事。有一天上完課,品茶閑談之中,老師似無意間想起一件事,突然提出要學生幫老師個忙,說他的親戚最近在美國開了一家禮品店,要請老師代買國畫,并說買了畫老師再在上面題上字,一定是完美的作品,好出售的,希望江逸子能夠成全此事。老師的事,學生豈有不答應之理?但是學生畢竟對老師有著深厚的愛戴,提出先白送十幅作為開店的祝賀。但是老師堅決不肯,并要求每月一幅,四開大,題材不限,每幅十美元。江逸子是個窮學生,這樣既練了畫,又可以有了固定的收入,添置點顏料紙筆也就不用愁了,也就痛快地應允下來。在老師六十華誕的時候,江逸子扎了一盞三層九重六角的宮燈祝壽。頂層三緣畫的是八仙獻壽、六合同春的人物畫,中層三緣畫的是瀟湘八景等山水,下層三緣畫的是花鳥松梅等,全長一丈余,懸掛在老師二樓寬敞的樓梯間,加上燈泡,清新淡雅,一下成為了老師壽誕的焦點,搶盡了風頭。之后每年除夕到元宵才舍得掛出,平時則收藏在日式壁櫥內(nèi)。有一年臘月重懸宮燈,竟無意間碰破了一角。江逸子聽到后,趕快帶上畫具到老師的二樓修補。為了找尋同類的紙張,發(fā)現(xiàn)了壁櫥內(nèi)有一捆紙十分眼熟。誰知,打開一看,竟然全是江逸子按月呈給老師的畫。江逸子當場愣住了,淚水就流了下來。他擦干了淚,再捆好畫歸到原位,補妥宮燈,即匆匆離去,而后便托故不再為老師的那個子虛烏有“禮品店”畫畫了。江逸子說:“為善不為人知,世間有之,濟貧以誠,只有我?guī)熕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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