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初遇荷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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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讀到荷馬英譯本是在十年前的一個晚上。當時我和好友喬治•菲爾赫斯特剛穿越250英里的凱爾特海,從法爾茅斯航行至愛爾蘭西南的巴爾的摩。我們提前了三天乘木制雙軌船“海雀號”出發(fā)!昂H柑枴笔孜补查L42英尺,這樣的船在法爾茅斯已足夠宏偉,不料卻未能抵御大西洋的風浪。
這是一次噩夢般的旅程,悲慘不過如此。離開法爾茅斯的住所一英里左右,我們突然意識到船上的設備已有部分損壞,然而我們?yōu)榇艘褱蕚淞颂,又極度渴望出發(fā),誰也不愿折回。當晚就遭遇了一場大風暴,錫利西部風力8級,陣風9〜10級,天晴時我們通過星空辨向,而風暴里則只能依靠指南針。一時風雨一時晴,這樣的變幻不定持續(xù)了一整晚,隔天依然。海洋時而無邊無際,船頭被整個吞沒,深深埋入其中,海水猛地沖上前甲板,接著又向后沖向船輪,此時側(cè)甲板仿佛打開的水閘,誓與大西洋一決高下。
就這樣過了40小時,我們終于抵達巴爾的摩。喬治看上去像剛剛結(jié)束一場戰(zhàn)斗,滿臉發(fā)紅、傷痕累累,他的眼睛已經(jīng)凹陷,眼神空洞。我們在巴爾的摩港下了錨,寧靜的水面反射著岸邊的微光,只有我們船后小小的尾流稍稍打破這樣的靜謐,而我立刻睡了整整16個小時。翌日傍晚,我把“海雀號”栓在愛爾蘭碼頭旁,而自己則躺在床上,手捧美國偉大詩人兼學者羅伯特•菲戈爾思翻譯的《奧德賽》開始閱讀。x
兒時的我向來讀不懂荷馬。學校的老師教我們希臘語的荷馬詩歌,那時荷馬的詩仿佛是用數(shù)學符號寫成。老師在綠色的黑板上畫著各種符號,我們則逐字逐句地從中尋找意義,就像在給魚剔骨。荷馬的用詞多已過時,詩中的音節(jié)長短混雜,神一本正經(jīng)而遙不可及,這一切仿佛是午餐時別人給我們描述的前一夜的夢,但那和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它的意義又在哪里?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在我們緊迫的現(xiàn)實生活、欲望和焦慮面前,又是多么微不足道。希臘語佶屈聱牙,生澀難懂,對我來說無異于無形的囚牢,所以考完試之后便棄之大吉。荷馬從此便是路人。
如今在我面前的是菲戈爾斯的文字。多半是出于偷懶的考慮,我把他的《奧德賽》譯本帶上了“海雀號”,想著在北大西洋海上的漫漫旅程中,也許可以用來打發(fā)打發(fā)時間。但人過中年的我讀著讀著,突然發(fā)現(xiàn)這首詩指涉的不再是那遙遠的過去,而是真正的當下與現(xiàn)世,是所有聆聽它的人們的心路曲折。整部《奧德賽》是一個宏大的隱喻。奧德修斯穿越的不是地中海,而是人們對生命的恐懼和欲望。神不再是遙遠的造物主,而是人性的一部分:無情冷漠、慵懶自私,為蠅頭小利蠅營狗茍,鼠目寸光、爾虞我詐,漫不經(jīng)心卻又期待有所作為。
那晚我讀著菲戈爾斯,愛爾蘭西海岸航行的種種再次浮現(xiàn)眼前。我開始視荷馬為人生的指南,甚至是一種圣經(jīng)!秺W德賽》里的海能夠殺人—而奧德修斯人生的主宰赫爾墨斯一度曾說,“誰愿穿越這難以名狀的寬闊海洋?那里甚至沒有任何城市”xi—但藏在它背后的是各種布滿珍饈的島嶼,超乎想象的歡愉,沉魚落雁的美女,新鮮的水果,優(yōu)美的風景,在這夢想的土地上無需勞作,它們各自以不同的方式引誘和威脅著碰巧遇見它們的人。但奧德修斯對這些都不屑一顧?▍纹账髋竦娜蓊仧o比美麗,她七年來迫使奧德修斯每夜與其同床共眠;而喀耳刻每天為奧德修斯準備豐盛異常的晚餐整整一年,直至某天,他的手下不禁進言,“您可知自己做什么?我們不能如此繼續(xù)下去,否則這里便是您的葬身之地!
在某種程度上,我把《奧德賽》看作一個人駛向生命終點的故事:海是致命的,島嶼是致命的,詩的正中奧德修斯來到了冥王哈迪斯的所在地,家中深愛他的人都以為他已逝去,遙遠的彼岸一堆白骨已經(jīng)腐爛。他渴望生命,卻遍尋不見。當他聽到別人講述自己過去的故事時,終于無法忍受,把頭埋進了他“海藍色的”披風里xiii,不禁為自己所失去的一切失聲痛哭。
正是奧德修斯讓我真正愛上了那個夏天,我們從北部駛向赫布里底群島、奧克尼和法羅群島:這個花樣繁多、忽隱忽現(xiàn)、詭計多端的男人,菲戈爾斯稱他“坎坷的男人”xiv,這是從希臘詞polytropos翻譯而來,這個男人走了很多彎路,受了很多苦,在遠離陸地的海上感受到了深深的絕望。他的生命本身便很曲折,我想,或許這就是他的命運:他永遠無法事事都果斷決絕,那樣的人生太過無趣。旅程中的那些島嶼正是他自己的弱點。當他最終克服了自己那些弱點的那一刻,才渴望回到家鄉(xiāng)伊薩卡。奧德修斯的懵懵懂懂也正是他的美之所在。
他并不是受害者。他遭受苦難卻沒有屈服。他憑借的是自己的順應性,那種橡膠般的活力。如果受到壓制,他會彎曲,但過后仍會彈回來,這種有所保留的力量在我看來是人類的榜樣。他是人生的方向和精妙所在,他不甘現(xiàn)狀、躲避暗礁、講述故事,在欺騙中求生存。他時而堅決激烈而有破壞性,也能在需要時變得聰明有趣和可愛。這些品質(zhì)并不是非此即彼的選擇,它們在奧德修斯的身上全都存在。
就像莎士比亞和圣經(jīng)一樣,我們一早便聽說過奧德修斯的故事,但在“海雀號”上航行的那個夏天,有件事特別打動了我。我們在前一天深夜離開了阿倫群島,喬治一整晚都駕著“海雀號”在高威海岸的黑暗中穿行。翌日黎明,我站在方向盤前,手里端著一杯茶,太陽從愛爾蘭大陸緩緩升起,我們改變了主意,轉(zhuǎn)向北方,向伊尼什基島和梅奧郡的拐角駛?cè),在那里再轉(zhuǎn)向蘇格蘭。
東風刮得很猛,從梅奧山頭的陣陣狂風轉(zhuǎn)來,太陽泛白,不熱。同行的喬治和犬子本已在下層的船艙入睡。船邊有海鷗在游弋,這些黑色、流動、輕松自如的飛鳥仿佛在空中旋轉(zhuǎn)的大海,一只臭鷗不時在艏斜帆和船之間的空隙里穿梭,順著氣流與我們同行。那天上午“海雀號”在狂風中奔騰,橫傾進入大西洋,踉踉蹌蹌地向北行駛,卻堅定異常。不知何時起,我感到無比開心。
駕著船乘風破浪,在海浪的呼嘯中穿梭,我把偉大羅伯特•菲戈爾思翻譯的《奧德賽》靠在羅盤針柜上,用風中的松緊繩打開并綁住它,開始消化羅伯特的話。那天清晨我讀了塞壬的故事。像我們一樣,奧德修斯知道他將面臨那些奇怪的鳥形生物對水手所唱的歌曲,這些歌曲會把船引誘上岸,然后摧毀船只、吞噬船員。奧德修斯能安全通過塞壬的唯一方法便是從蜂蠟上削下圓圓的一塊,在手中揉捏,用陽光的熱量軟化蜂蠟,然后把它做成耳塞給水手們戴上。一旦他們聽不見聲音,他便讓別人把自己緊緊綁在主桅上,這樣即便他可能被甜言蜜語所迷惑,他的手下們也不會聽之由之。除非別無選擇,他才會聆聽塞壬從“遍布花兒”xv的草地上傳來的歌唱。
那片死亡的草地是人類最深的向往。它只是人們可能渴望沉沒渴望死亡的另一個小島。海面死一般的平靜。人們抄起帆,坐在槳邊。塞壬就在船的不遠處,在奧德修斯通過的時候奚落他。只要奧德修斯愿意,他們便能給他智慧。塞壬們用自己的舒適和美麗不斷誘惑他。他們對奧德修斯歌唱,奧德修斯對他們無限向往,他的心臟為之跳動,如菲戈爾思所說,他用自己的眉毛向船員示意,希望他們能釋放他。但船員們沒有回應:他們不會傾聽任何勸說,只是把奧德修斯綁得更緊,然后將船從塞壬們中間開了出去。
奧德修斯被綁在自己船的桅桿上,主帆被卷起,抵抗塞壬歌聲的誘惑。圖片來自一個希臘陶罐,或儲存罐,公元前480年前后制于雅典,后出口至費爾奇的伊特魯里亞城,這座城在羅馬以北60英里處的地中海沿岸,于19世紀被發(fā)掘。今藏于大英博物館,發(fā)現(xiàn)它的人是拿破侖的媳婦之一,并在1948年把陶罐帶到了大英博物館。
荷馬從未如此迅捷。像奧德修斯“迅海號”一樣,整個場景整整席卷了40行。很少有如此簡短的敘述能傳播得如此廣泛。但重點卻在這里:塞壬們歌唱的并不是什么古老的低吟引誘調(diào)調(diào),而是《伊利亞特》的故事本身!拔覀兦宄,”塞壬唱道,
希臘人和特洛伊人曾經(jīng)承受的所有痛苦,在特洛伊的平原不斷蔓延,這片肥沃土地所經(jīng)歷的一切——是神的意志,我們都很清楚。xvi
塞壬唱的是過去的英雄之歌。那便是死亡的草地。他們想用奧德修斯過去的誘人故事吸引他。而奧德修斯經(jīng)歷了多年痛苦的飄零,在卡呂普索——遺忘女神,古希臘語詞義為“我將隱藏”——美麗的臂彎中感受了無比的挫敗,非常渴望能夠回到活躍的世界,回到那個他在特洛伊經(jīng)歷的簡單而直率的世界。塞壬非常清楚:他們清楚地知道奧德修斯內(nèi)心的渴望。重新當上英雄的未來無比清晰,召喚著他,他掙扎著逃離身上的束縛。但他的手下,像詩歌本身,看得更透徹,他們把奧德修斯綁得更緊。他們不會被懷舊——渴望那個英雄的古老世界——的幻想所打垮,因為就像奧德修斯也知道的,想在現(xiàn)世好好生活,就必須抵制懷舊的念頭。你必須留在自己的船上,和現(xiàn)下綁定在一起,保持前進、不斷調(diào)整帆具、與波浪斗爭、留意風向變化、關(guān)注吊桿搖擺,換句話說,必須處理生活中的一團混亂、兩面三刀和重重困難。不要被可愛淳樸的英雄式過去所迷惑。這就是那天荷馬、塞壬和羅伯特•菲戈爾思教會我的。xvii
我仍然能夠看見那天早上波浪中反射的閃閃日光,它們從我的船下經(jīng)過,海水的泡沫為它們梳妝打扮,每片浪都是遠方西部大西洋風暴的記憶,向東傾斜,然后拍打在岸上消失不見!昂H柑枴迸c海鷗一起向北航行,那個早晨變得難忘。這就是本書的開始。
感謝上帝,讓我在那個夏天又遇荷馬。他突然來到我身邊,成了一個同伴和盟友,成了我所知的最真實可靠的聲音。這就像發(fā)現(xiàn)了詩歌本身,或者聆聽了逝者的言語。我一遍一遍讀著《奧德賽》的翻譯,突然感到這就是不爭的事實,這是有人在用別人未必聽得懂的語言在講述命運和人類的境況;而這種直接,這種我和文本之間的無縫對接,正是吸引我的地方。我忍不住想問,“為什么以前從沒有人告訴過我這些?”
我對荷馬史詩的不同譯本讀的越多,并想嘗試用詞典把這些希臘文的碎片拼湊起來,就越發(fā)感到荷馬是一本生活的指南。這是意識的一種形式,它理解人的易犯錯誤、自我沉淪和虛榮,但即便如此,它也不會放棄高貴、正直、做正確事情的信條。即便還沒有讀到蒲柏的《伊利亞特》序或馬修•阿諾德翻譯荷馬的著名演講xviii,我已知道荷馬是人類身處火海的精神狀態(tài),上躥下跳、持續(xù)無休止地甩開夜晚發(fā)動機轟隆隆車輪下的星星之火。心急火燎、場面壯觀、充滿暴力和威脅,但每一縷的火花都是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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