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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節(jié) 第十章

衛(wèi)明自己建群,其實不是為了拉幫結伙,他是擔心聽不到關于買斷的消息。萬一哪天全面撥亂反正平反昭雪,每個買斷者發(fā)五十萬追加補償金,自己還不知道,豈不是吃大虧了?這不是衛(wèi)明窮急的狂想,他在網(wǎng)上看到過這樣的傳言。他知道純屬窮急的幻想,還有可能潛藏著其它陰謀,不過,好事嘛,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關注著唄。

沒成想,斷友群剛扎下營盤,半月之內就招來了兩百多名斷友,大多是同系統(tǒng)的,也有其它行的,甚至還有其它行業(yè)買斷人員。衛(wèi)明編書之余,一邊打理群內事務。他覺得蠻有意思!叭褐飨喈斢陬I導呀!兩百群友,相當于至少正科級”!主管小袁看到衛(wèi)明弄了這個群,還挺紅火,有一次酸溜溜地說衛(wèi)明。

小袁身材并不園,倒是個頭高高的,鴨蛋臉兒,不折不扣的一個帥哥。他平時要么沉默著笑瞇瞇的,要么慷慨激昂義正詞嚴,因此,他的人緣極好。在這樣一個人人自以為了不起的時代,在一個人人覺得自己就是上帝或老天爺?shù)那嗄甓褍豪,能夠獲得好人緣,說明小袁有一套,要不咋當了主管呢。

不過,衛(wèi)明看來,小袁的天分更主要的表現(xiàn)在他的政治天賦上。

大多數(shù)民間網(wǎng)絡政治家不過是吃飽喝足上網(wǎng)聊天時發(fā)發(fā)牢騷罵罵娘而已,挨罵的是誰,自己罵的是什么,其實倒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罵,是通過暢快淋漓的罵的動作緩解一下緊張勞累的神經和肌肉。走下網(wǎng)絡,該怎樣自卑還怎樣自卑,該怎么牛叉還怎么牛叉。也有一部分比較成熟的業(yè)余政治家。他們能夠自覺地把自己劃入某個政治派系,跟隨一個或幾個幫主,一起吶喊助威,一起群毆敵人。他們中間的大多數(shù),其實也弄不懂幫主的政治理論到底是紅是黑還是白。不過,弄不懂抽象理論不要緊,要緊的是認準幫主,緊跟幫主,痛擊幫主的敵人。他們是嚴肅的,也是認真的,更主要的是有政治深度。他們不像那些浮淺者,僅僅滿足于在虛擬世界發(fā)發(fā)牢騷罵罵娘。他們在虛擬世界擁有強烈的政治激情,同時,政治激情還決定著他們的現(xiàn)實生活風格,決定著他們的人生觀價值觀世界觀等三觀;一切以政治觀念論是非敵我,除此之外,親娘老子也不認,更別說朋友同事。

這才是堅定的信仰者。主管小袁就是這樣一位堅定的民間業(yè)余政治家,而且是其中的出類拔萃者,是其中更少見的具備政治天賦的民間業(yè)余政治家。衛(wèi)明看出來了,盡管小袁并未標榜過自己屬于哪門哪派,不過,每當與人高談闊論,對于一切與自己觀點不同者,他都會義正詞嚴地將對方罵作“極左”、“毛左”、“毛糞”、“奴才”。顯然,小袁是自覺的“右翼人士”、“理性科學派”。

在這家文化公司打工的青年男女,有的是自覺的右翼人士,有的是在小袁這個資深右翼人士的長期業(yè)余免費教導下,不知不覺地就成了右派。大多數(shù)都是右翼人士,其他不想入伙的少數(shù),還想好好活著?你不能主動向代表人民的右派靠攏,你只能是人民的敵人。這就是社會正義。

小袁曾經當眾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衛(wèi)明:“衛(wèi)老師,你太偏激,我一眼就看出來你屬于毛左,還有點五毛,因此,我看不起你。你自我辯解并非毛左五毛,你的論調卻顯然是毛左五毛。你不敢自覺地承認自己屬于哪幫哪派,因此,我更看不起你了。你太庸俗,太世故,任何革命隊伍里的叛徒,都是這副德性!”

好幾次,小袁主管這樣拿衛(wèi)明開涮,衛(wèi)明總是呵呵笑笑。有一次,衛(wèi)明心里正有事兒,聽到小袁又在搞批判,他氣呼呼地說:“袁大總統(tǒng),我和你爹歲數(shù)差不多,你這樣和你爹說話,你不覺得你也太那個了?你還說我偏激,你才是骨子里的紅衛(wèi)兵造反派;你還罵我毛糞,你才是天生的毛主席。”

一群年紀編輯低頭嗤嗤笑。小袁臉紅脖子粗,然后,嘿嘿冷笑了幾聲,沒說話。

不過,衛(wèi)明并不認為小袁主管是個孬蛋,他有時候還挺熱心,衛(wèi)明也覺得他比較直爽。衛(wèi)明只是覺得小袁年紀小,還沒長熟,他也就三十來歲。一個不懂事的打工仔打工妹在一群不懂事兒的年青打工男女中間可能混不開,一個不懂事的小主管往往讓不懂事的打工青年男女服氣。公司舉行的各種眾評活動中,小袁總能獲得最高分?粗≡谠u先會場上身體微微斜傾著,笑瞇瞇地坐在一張紫紅色的大圈椅里,衛(wèi)明總是想起毛主席在廬山的一幅經典照片。

有一天,看到群友們群情激昂,衛(wèi)明糊里糊涂就說了一句:某月某日,我們相約北京,不見不散。

第二天,衛(wèi)明正在編輯部坐著,看到三名警察悄悄走過門口向老板辦公室走去。衛(wèi)明心里咯噔一下。過了沒多大會兒,小袁走進編輯部,大聲喊:“咱們這里誰原來在銀行工作過?從銀行買斷的?”

衛(wèi)明暗罵:你他媽裝啥呀?入職的時候,衛(wèi)明給老板說過自己是從銀行買斷的;到了小袁手下,衛(wèi)明也給小袁說過。

衛(wèi)明站起身,舉起右手,高喊:“我!”

小袁帶著衛(wèi)明到了老板辦公室,幾名警察正在沙發(fā)上坐著。小袁指著衛(wèi)明,“就是他。警官先生,人帶來了!

一名年輕警察正在翻看一本關于學法守法的書,他招呼衛(wèi)明坐到他身邊,指著其中一頁讓衛(wèi)明看,“好好讀讀吧,要學法,更要守法;要守法,就得學法!

衛(wèi)明笑著說:“這本書我是主編,一周就編好了!

老板急忙說:“衛(wèi)老師,怎么這樣說話?這本書你是主編不錯,卻是編輯部十幾個人用了一周時間編寫的。”

衛(wèi)明知道老板不高興了。那本書不是編輯部集體編寫的,就是衛(wèi)明剛入職的那周,一個人用了一周的時間編成的。

警察看看衛(wèi)明,看看老板。小袁說:“衛(wèi)老師,警察同志正在執(zhí)行公務,請您嚴肅點兒!

警察看看小袁,老板也看看小袁。

警察問了衛(wèi)明幾個細節(jié),衛(wèi)明供認不諱,“不錯,就是我發(fā)的帖子。不過,我可不是想煽動斷友們鬧事,我是想讓斷友們依法維權,科學維權!比缓螅o警察批講《勞動法》和國務院有關規(guī)定,“大多數(shù)員工買斷的確是主動和銀行簽了協(xié)議,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墒,《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法》和國務院相關規(guī)定都明確指出,未倒閉國企不得采用一次性買斷工齡的辦法將員工推向社會。即便員工自愿,只要企業(yè)尚未倒閉,就應該持續(xù)給買斷員工繳納社會保障費用。國務院還不是說了一回兒兩回兒,銀行為啥不聽?它們還是不是國企?他們的董事長都擔任著黨組書記,它們是不是還服從黨的領導?”

年輕警察笑笑,說:“你說的這些我都懂,我媳婦兒和你情況差不多,過去在石化系統(tǒng),也是早幾年就買斷了。誰都有氣?晌覀円惨靼,世界潮流,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俗話也說,胳膊擰得過大腿。有問題,科學維權依法維權,不要做違法的事情。你也是知識分子,知識分子應該有理性。你想想,你把一大幫人召集到北京,他們正在氣頭上,你有能力控制住他們?你控制不住,出了事誰負責?法律只能找你!”

衛(wèi)明說:“警察同志,既然您也是受害家庭,就更應該理解我們,就應該同情幫助我們。我們不是不依法維權科學維權,我們一直在依法維權科學維權,可是,我們依法十五年了,科學十五年了,銀行和有關部門怎么一直不給個說法?不但不給說法,還一直打壓我們,甚至動輒關進收容所,動輒肢體暴力。即便這樣,廣大斷友們依然依法維權科學維權。即便有反動勢力想煽動我們不依然維權不科學維權,斷友們卻不為所動,堅持相信黨,相信政府?勺屇f說,我們究竟該怎么辦?依法到猴年我們一個個都爬不動了?科學到馬月我們一個個都老了死了神經了?”

三名警察呵呵笑笑,年輕警察說:“不虧是編輯,編過法律方面的書,懂的就是多!

老板一直皺著眉頭,他本來眉心就有一種看上去挺福氣的皺紋,這會兒皺起來,衛(wèi)明覺得老板更多的是無奈。他心里有點歉意,唉,給人家老板惹了麻煩。

警察又對衛(wèi)明教育了一番,走了。老板讓衛(wèi)明留下,皺著眉頭說:“衛(wèi)老師,你看看你弄這事兒?小袁一直說你出不來活兒,敢情你天天在網(wǎng)上招兵買馬意圖造反呀?”

衛(wèi)明打斷老板的話,“老板,我編書慢?從一大到十八大那一套書,我自己就負責編輯了其中的六本,小袁讓其他比我還年輕的編輯一人編四本,可我不也按時交工了?”

老板說:“我還不是說你手慢,我是說,你這么一弄,等著吧,只要北京有啥重大活動,警察肯定得找上門。我是安分守己做生意的人,不想招惹那么多麻煩!

衛(wèi)明說:“對不起,老板,剛才和警察說著話,我心里還一直歉疚。這樣吧,您要是覺得我是個禍根,開除我得了!

老板其實很看重衛(wèi)明這個政治學科班出身的老編輯,公司是靠黨政類圖書掙錢的嘛。老板“咳”了一聲,說:“衛(wèi)老師,你就是走了,他們該找上門照樣找上門,你是在咱公司的電腦上發(fā)的信息!

衛(wèi)明也哼咳一陣子,又給老板道了兩次歉,回編輯部了。

小袁正在和幾名編輯湊著腦袋說什么,看衛(wèi)明進來,幾個人散開。小袁對衛(wèi)明說:“衛(wèi)老師,你剛才要是再義正詞嚴地給警察叔叔批講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幾分鐘,估計人家就要請你到警察局去辦講座了!

衛(wèi)明斜眼看看小袁,嘴里道謝:“謝謝提醒!謝謝救命!”

小袁扭過臉,罵道:“他媽的!中國的教育體制敗壞到了什么地步?!竟然培養(yǎng)出一堆堆傻鳥,眼瞅著往墻上撞!”

衛(wèi)明聽著有點刺耳,對小袁說:“小袁,你如果只是理論化地抨擊當前的教育體制,我聽都不想聽;你當著我的面兒這樣指桑罵槐,我就覺得不舒服了。再說了,你平時不總是教導大家,要大義凜然地反抗暴政嗎?我按照您老的教導大義凜然,怎么反倒成傻鳥了?”

小袁說:“衛(wèi)老師,你也是90年代畢業(yè)的本科生,我這個80后畜牧專業(yè)的?粕部床黄鹉悖鄢蛑斑吺堑缐,非要往上撞,你不是找死呀?你們的毛教主不是反復教導你們,要注意革命的原則性和靈活性相結合?你作為一個資深毛糞,咋就不聽教主的殷切教導?”

衛(wèi)明壓住火氣,笑著說:“小袁,領導,我覺得你邏輯混亂,還有點不講理?照剷r氣壯如牛,問題來了,又;^。你說說你自己到底是啥東西拉的糞?”

小袁白了衛(wèi)明一眼,“他媽的,讓那些毛糞傻鳥遭罪去吧,他們就喜歡窩里斗,毛糞為專制制度辯護,專制制度卻還要打壓他們;他們愚忠,卻老是挨打。讓他們自相殘殺狗咬狗相互滅絕吧!對于廣大人民群眾,那只能是好事而不是壞事。”

衛(wèi)明不搭理他了。

警方沒讓衛(wèi)明到局里辦講座,也沒處罰衛(wèi)明,甚至都沒提到讓他退群,更沒說解散群。衛(wèi)明自己主動解散了群。一來,他的確被嚇了一跳;二來,他也覺得對不起老板,平白無故給人家招來了麻煩。更主要的是,衛(wèi)明有氣,他知道,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不是有人監(jiān)視自己,是群里出了內奸,內奸舉報了他。內奸還不是銀行或其它方面打進來的特務,是群內個別蠻橫自我的斷友。不管哪個斷友群里,總有幾個自以為老大的老訪民斷友,橫得很,好像別人都是傻鳥窩囊廢,就他自己是斗士。他們總是在群里攪局,不管誰說啥,他們都要氣勢洶洶地反對,甚至罵罵咧咧。其中,山東同系統(tǒng)一個斷友最兇頑,在衛(wèi)明看來,他簡直有些不可理喻,他進群好像就是為了撒氣吵架。衛(wèi)明作為群主,把他和另外幾個害群之馬清理出去了?扇思也粫䲟Q個馬甲重新鉆進來?那天,他糊里糊涂地就放出了一支響箭,放出去,心里隱約覺得不妥。沒成想,立馬兒中招。

媽的,老子披著血布衫沖鋒陷陣,為你們請命吶喊,你們卻背后捅刀子!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呀!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呀!衛(wèi)明想起了城門樓上滴血的革命頭顱下邊看熱鬧的屁民,想起了國圖大講堂三丁老師擦著眼睛說的話,“每當這些時候,我的耳邊就響起了圣雄甘地遇刺后的悲鳴:天吶!天吶!”

衛(wèi)明還想起了許多年前他親眼看到的一幕。一條臭水溝邊,兩名乞丐,一名五十來歲,一名十五六歲,兩人都是蓬頭垢面,衣衫襤褸,坐在骯臟的地上。老乞丐罵小乞丐,“滾,這是我的地盤”!

那次,衛(wèi)明咬咬牙,差一點走過去一腳把老乞丐踹進臭水溝。

我們這些斷友實際上和丐幫差不多呀,難怪買斷!買斷這個餿主意還真是個好主意,讓那些自我狂妄素質低下的員工自動滾蛋。人家銀行要上市,趕你們走不合情也不合理更不合法,出這么個主意,這不,你們這些害群之馬包袱累贅自己就乖乖滾蛋了。高,實在是高!自己乖乖滾蛋了,還自我感覺挺神氣,到社會上轉了一圈,混不下去了,又回過頭來找人家銀行的事兒,別說法律不允許,就是按老百姓的大俗理兒,那不是賤?那不是不仗義啊?

“天吶!天吶!”衛(wèi)明仰臉尖聲叫喊。不過,他不是像圣雄甘地那樣低低哀鳴,他是像周星馳那樣尖叫。衛(wèi)明最初不喜歡周星星的尖叫,覺得太無厘頭?吹枚嗔,他越來越喜歡周星星的尖叫,許多次,他像今天這樣正在野外溜達,突然就會仰臉尖叫,拉著長聲兒,“天——吶!天——吶”!周星星娘們腔的尖聲叫喊比圣雄低沉的哀鳴更讓衛(wèi)明過癮。

衛(wèi)明看過《甘地自傳》,看過兩遍,也看過電影《甘地傳》,也是看過兩遍。甘地絕食了七七四十九天,這天,他喝了口水,拖著虛脫的身體,赤腳往前磨蹭著,到門外和信眾們一起做祈禱。這時,一名印度教徒走到他跟前,跪下給他磕了個頭,站起身,從懷里掏出一把手槍,對準甘地的胸膛扣動了扳機。甘地低低地念叨了一聲:“Oh,My God!”低低的三個音;屏幕上一片黑暗;印度梵樂“叮叮咚咚”響起……

衛(wèi)明盯著黑屏,發(fā)著呆。他想哭,卻又覺得不應該哭。他呆呆地盯著黑屏,聽著印度鼓單調的、歡快的、憂傷的“叮叮咚咚”……

此時,衛(wèi)明的眼睛濕潤了,“Oh,My God!”像圣雄那樣念叨一句,似乎有點不夠傳神,“Oh,My God!”衛(wèi)明又念叨了一句。

走出幾步,衛(wèi)明掏出皺巴巴的衛(wèi)生紙擦擦眼睛。他向四周看看,黑乎乎一片,一簇簇灌木叢散布在林間和小路邊,像一堆堆伏身的人。衛(wèi)明用力吐了口痰,擤擤鼻涕,好大一桶清水鼻涕。他又吐了口痰,感覺心里開始變得清爽。

那次,宣布解散群之前,好幾名斷友哀傷地說,“難道我們就這樣天涯殊途了?”衛(wèi)明一陣陣揪心的痛,他想起了女兒,想起了兒子,想起了那些患難與共的男女斷友們,最后,他發(fā)到群里一首老歌,《戴手銬的旅客》主題曲《送戰(zhàn)友》。

“送戰(zhàn)友,踏征程;默默無語兩眼淚,耳邊響起駝鈴聲;路漫漫,霧蒙蒙,革命生涯常分手,一樣分別兩樣情。戰(zhàn)友啊戰(zhàn)友,親愛的弟兄,當心夜半北風寒,一路多保重!”

衛(wèi)明摸黑哼唱著,他感覺到,眼淚掛在了腮邊。

“送戰(zhàn)友,踏征程;任重道遠多艱辛,灑下一路駝鈴聲。山疊嶂,水縱橫,頂風逆水雄心在,不負人民養(yǎng)育情。戰(zhàn)友啊,戰(zhàn)友,親愛的弟兄,待到春分傳佳訊,我們再相逢——”

衛(wèi)明蹲下身,他的眼前浮現(xiàn)出大街上段友們的身影,他的眼前浮現(xiàn)出兒子和女兒的呆呆的小臉……

衛(wèi)明把羽絨服往上拉拉,蒙住腦袋。起初,他低低啜泣起來;突然,他嚎啕大哭,一邊哭一邊唱,“戰(zhàn)友啊戰(zhàn)友,親愛的弟兄,待到春分傳佳訊,我們再相逢——”

解散了群,衛(wèi)明心里安生了一些。過了一段,他又后悔。何必呢?想起當初的群內交流,衛(wèi)明感到了一種自豪。他倒不是覺得很江湖好漢,他也并非覺得他們那一幫子就像當年的地下黨、職業(yè)革命家。他只是覺得,和斷友們在一起聊聊,心里多少有些抓撓。

衛(wèi)明經常琢磨:過去那些職業(yè)革命家吃啥穿啥?跑來跑去,到處串聯(lián),誰給盤纏?化緣?化緣是出家人吃飯的路子,出家人無家可歸,化緣名正言順,他們自己也不覺得丟人。革命家向誰化緣?革命家奪取政權后才能獲得執(zhí)政合法性,搞革命的時候,可都是反賊呀,還有人給反賊施舍?膽兒也忒大了吧?按說,我們這幫子人也是反賊呀,不是反賊,咋著用對付反賊的路數(shù)對付我們?既然也是反賊,咋就沒人給我們施舍呢?

衛(wèi)明琢磨不透。琢磨不透也沒辦法。此后,他只是偶爾到網(wǎng)上看看有關買斷的消息。他倒不是等著哪一天斷友們起事而且就要星火燎原了及時加入,以免革命成功連一杯羹也討不到,他知道斷友們到死也不可能成功,而且斷友們真的正在一個個老去、死去,或者變成了神經病。銀行多么陰險!他們肯定也知道這一點,所以,他們就是拖著不給你們解決問題,連個說法都不給,非熬死你們這群殘兵敗將不可。國家社保部一位發(fā)言人說:改革沒有可逆性。也就是說,胳膊都被扭下來了,還能再按上?衛(wèi)明是個務實的人,而且還是個膽小怕事的務實派,他有時候發(fā)火甚至赤膊上陣只是一時的沖動。要是我有一份哪怕稍微穩(wěn)定一些、能和孩子們在一起的工作,估計我連在群里發(fā)言的膽量都沒有。

過了一個來月,衛(wèi)明正在電腦上編書,小袁笑瞇瞇地走到他跟前,拍拍他的肩膀,“衛(wèi)老師,老板有請!

衛(wèi)明看看小袁,他知道,到時候了。他到了老板屋里,老板請他在沙發(fā)上坐下,還讓給他一支煙,說:“衛(wèi)老師,你在咱公司也三個多月了,說實話,你編的書質量一般,出活兒卻比年輕編輯慢。我也不能趕你走,但你確實不適合當編輯。你自己說說吧,你最想干啥?”

衛(wèi)明說:“我覺得我最適合當編輯,我比較專業(yè)。咱公司是主營黨政類圖書的,可你看看咱公司的不少年輕編輯,‘中國黨’這個詞兒都沒聽說過,嘰嘰喳喳半天,非要刪掉。那不是笑話呀?還有,‘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咋多了一個‘明’字兒呀?嚓,刪掉了。還有,張國燾詞條,‘遭到排擠打擊’,這都是維基百科上的反動語言,引用這些,不是等著挨罰呀?”

老板擺擺手,說:“我的編輯啥水平我知道,你做好自己的事情就是了。好吧?衛(wèi)老師,你的確不適合干編輯,我聽說你整天賣弄你的專業(yè),老是批評年輕編輯這兒編錯了那缺乏政治覺悟,你這樣下去,會弄得我這兒人心惶惶,我還做生意不做了?這樣,你干銷售吧?你閱歷豐富,人脈廣,干銷售合正適,掙錢也多。你這么大歲數(shù)了,啥掙錢多干啥唄!

衛(wèi)明心說,我人脈多?混到這個毬樣兒了,哪兒還有人脈?前幾天還在朋友圈看到一篇文章,《自己沒實力,再多的人脈也白搭》,閱讀量好幾萬,衛(wèi)明看了看,也挺服氣。我的同學熟人的確不少,好多還當領導干部了,可我混得在你這個私企和一幫不懂事的年輕人搭伙計,我還有臉去找人家推銷圖書?就是我厚著臉皮去找,人家賣給我面子呀?

衛(wèi)明干脆地說:“老板,不好意思,干不了!”

老板呵呵笑笑,一攤手,“衛(wèi)老師,干不了咱就沒話說了。”

衛(wèi)明扭頭走出了老板辦公室,看看手機,剛剛下午三點,他到編輯部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東西,一聲不響地走了。

衛(wèi)明并沒有把自己的被解雇和上次的群事件聯(lián)系在一起,他倒是懷疑過一小會兒,立馬兒打消了疑團。衛(wèi)明知道,老板攆他走不是因為這個。老板北大計算機專業(yè)畢業(yè)的,在北京混了十來年了,還是搞黨政圖書和黨政干部培訓的,接觸了許多高級領導干部,名副其實的老江湖了,他知道哪兒神秘哪兒不神秘,他可能都不在乎啥雞巴反動還是正宗。

又一次失業(yè),而且還是被動失業(yè),衛(wèi)明心里卻不像前幾次失業(yè)那樣感覺好像被誰調戲了,被誰欺負了。當晚,他回到香山,在鄰居山東小伙兒的燒烤攤上吃了二十塊錢的肉串,喝了七八兩白牛二。他心里不難過,真不難過。老子連銀行的金飯碗都不眨眼地扔掉了,到北京來混,可不是想著在小私企靠抄襲混飯吃。老子是要干大事!队讓W瓊林》上都說,掀天揭地,方是奇才;良田美宅,終屬小混。老子到北京來,是受理想信仰的激勵,老子就是要干掀天揭地的大事!

回到出租屋,衛(wèi)明才感覺喝多了。他也沒出去例行散步,躺在床上看電影,又是看《美麗心靈》?吹饺种,衛(wèi)明不清不楚罵了一聲,關掉了電腦。他趿拉著拖鞋,一邊抽煙一邊在屋子里踉踉蹌蹌地踱步,先是感到好笑,接著悲哀,最后,罵罵咧咧:啥狗屁電影,還他媽獲奧斯卡獎,你導演不是在鼓勵我們斷友這樣的觀眾得妄想癥啊?納什神經了也能等來諾貝爾獎,我們斷友神經了,前邊只有死路一條。

手機“叮鈴鈴”又響了一聲,衛(wèi)明罵道:你有錢,可你沒種,你真有種,你監(jiān)視我衛(wèi)明吃飯睡覺撒尿上廁所唄!你別讓老子喝悶酒唄!你別讓老子瞎琢磨唄!你還是錢少,你還是權小,你還是沒種,你再牛逼,你擋不住老子喝悶酒,你擋不住老子瞎琢磨!我日你們祖奶奶!我一直老老實實,從沒亂說亂動。就那,你們還不放過我,你們還要弄得我丟了飯碗!我不日你們祖奶奶我就不是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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