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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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雄鴿在向一只雌鴿獻殷勤,它鼓起藍灰色中間雜有珍珠母色羽毛的嗉子,張開翅膀,用尾巴在沙土小路上畫著短弧,倒換著雙腳,轉著圈,聲音低沉地叫喚著,勸說著:“咕⋯⋯咕⋯⋯咕咕⋯⋯”
雌鴿瘦弱、端莊,羽毛的顏色比雄鴿的要深一些。雌鴿邁著步,好像沒看到雄鴿一樣,但沒有飛走,默許雄鴿在它的必經之路上踏步、畫圈⋯⋯緊貼在雌鴿頭上的白色小羽毛,使它出人意料地看起來像極了布留洛夫(Брюллов)[1]的《女騎士》(Всадница)。
一個深色頭發(fā)、深色眼珠的小男孩,呆立在樹干旁看著(兩只鴿子),更確切地,就像他后來說的:“沉浸在一種完全寧靜的感受中,這種感受可能每個人都熟悉,其樂趣在于寬廣的生命波浪,在我們周圍和我們內心里勉強意識得到,或毫無聲息的靈光突現(xiàn)。”
太陽在古老的花園和整個莊園的上方冉冉升起,林蔭道上的樹影眼看著變得越來越短,路上的椴樹花香則變得愈加濃厚、愈加馥郁。頑固的暑熱取代了清晨的涼爽,這股熱氣以身體能夠感知的力量壓迫著人的胸口和肩膀。倉頭燕雀在樹叢中鳴叫。高處某個地方,紅胸鴝在老橡樹的樹冠里唱出急促而又悅耳的歌聲,馬廄里傳出陣陣馬嘶,飄出微弱卻又刺鼻惱人的焦油味兒。但是,所有的這一切都沒有破壞寧靜的氣氛。這片寧靜就在小男孩的心里。
突然,一陣不太大的聲音使小男孩回到現(xiàn)實中來。房子里響起了輕柔婉轉的長笛聲,男孩全神傾聽,但怎么也不能確定這音調是大調,還是小調。這一點非常重要。音樂聲變得更響亮、更自信了。長笛發(fā)出大量婉轉的鳥鳴聲。大調,肯定是大調!小男孩朝著林蔭道盡頭的那座白色房子跑去,驚飛了兩只鴿子⋯⋯
伊萬·謝爾蓋耶維奇·屠格涅夫(Иван Сергеевич Тургенев)是瓦爾瓦拉·彼得羅夫娜(Варвара Петровна)[2]與謝爾蓋·尼古拉耶維奇·屠格涅夫(Сергей Николаевич Тургенев)[3]的次子,瓦爾瓦拉婚前姓盧托維諾娃(Лутовинова)。伊萬·屠格涅夫1818年10月28日(俄歷11月9日)出生于奧廖爾。童年在其母親名下的斯帕斯科耶—盧托維諾沃莊園里度過。瓦爾瓦拉·彼得羅夫娜其貌不揚,長得也不年輕,年少時沒少受到繼父的折磨,因此被迫離家出走,投奔為人吝嗇的舅舅,竟然意外地成了舅舅的唯一財產繼承人和擁有5000名農奴的女地主與令人羨慕的新娘人選。出于強烈的愛情,她嫁給了一個家道沒落的騎兵團團長,這位團長唯一的優(yōu)點就是容貌出眾!吧郴蕘啔v山大一世之后,我還沒見過一個比您丈夫更帥氣的人!薄郀柾呃诘V泉療養(yǎng)地遇到的一位德國公主這樣對她說。然而,瓦爾瓦拉·彼得羅夫娜十分清楚丈夫以及這場婚姻的真正價值。謝爾蓋·尼古拉耶維奇從不參與莊園的管理,他只關心斯帕斯科耶周邊地區(qū)的風流韻事。瓦爾瓦拉·彼得羅夫娜將所有愛與理解的希望,都寄托在孩子們身上了。
后事前提,我們得說,孩子們讓她失望了。
最小的孩子謝爾蓋(Сергей)自幼飽受癲癇病的折磨,16歲那年就去世了。
據(jù)同代人回憶,大兒子尼古拉(Николай)“完全不是俄式的,而是一位英式的紳士”,他沒有辜負瓦爾瓦拉的希望。他跟隨父親到軍隊服役,戰(zhàn)友們都記得他,因為“尼古拉愛嘲笑人,盡管沒有惡意,但在適當?shù)那闆r下,也不拒絕刺激一下別人,甚至惡毒地譏笑他們”。尼古拉·謝爾蓋耶維奇的言語是五花八門、極其響亮的。他精通多種語言,每種語言都說得像母語一樣⋯⋯“無論尼古拉·謝爾蓋耶維奇說多少話、說多長時間,我們總是嘆服并贊嘆他擁有將一切事物表達得生動又形象的非凡才能⋯⋯”在母親看來,尼古拉最“放肆”之處,就是他選擇了在斯帕斯科耶做女仆的“來自里加的德國女人”安娜·雅科夫列夫娜·施瓦爾茲(Анна ЯковлевнаШварц)做生活伴侶。瓦爾瓦拉對此十分憤怒,甚至當這對年輕夫婦有了孩子(不過都夭折了)后,仍然拒絕給兒子支付生活費。尼古拉被迫退伍,到國家財產局三部辦公室工作,靠給準備考軍校的男孩子們培訓法語賺錢。安娜·雅科夫列夫娜教人彈鋼琴。直到1849年,瓦爾瓦拉去世的前一年,她才同意了這門婚事并安排尼古拉管理自己的家產。但這完全不意味著母親寬恕了迷途的浪子。1849年11月,尼古拉在一封信中寫道:“⋯⋯一拿到錢,我就去農村。不是去斯帕斯科耶,我被禁止進入那個地方⋯⋯但我將在屠格涅沃[4]搭帳篷,在那里,我將像另一個堂·吉訶德那樣給自己建造個小屋,至少是在自己家里過日子⋯⋯”瓦爾瓦拉沒能成功挑唆兩兄弟的關系。伊萬·謝爾蓋耶維奇支持尼古拉。伊萬·謝爾蓋耶維奇覺得安娜·雅科夫列夫娜是個有魅力的女人,他幫助他們在屠格涅沃里安置下來。為了保護哥哥,伊萬·謝爾蓋耶維奇與母親爭吵過。母親去世后,他在保障哥哥與安娜·雅科夫列夫娜生活的前提下,公平地與哥哥分割了家產。
的確,盡管伊萬是瓦爾瓦拉的寵兒,但是與她和睦相處也很困難。自從成了獨斷專行的莊園女主人之后,女地主瓦爾瓦拉就變得行為怪異:用蹩腳的法語與家人交流,用法語禱告,給自己設立了一位“宮廷大臣”并賜姓“卞肯多夫”[5],封14歲的送信小孩為“信使大臣”,莊園里的仆人們也晉升為“皇室女仆”和“皇室侍從長”,隨意給他們改名字,成天抽打教訓他們,只要他們行禮動作難看、微笑笑得不好就懲罰他們。瓦爾瓦拉還養(yǎng)著一家農奴劇院,經常與鄰近的地主互換女演員。她總是恣意妄為,隨意處置別人。屠格涅夫從小就記得聾啞看門人安德烈(Андрей)與他的小狗木木(Муму)的故事。
給這位女地主送信需要特殊的儀式!靶攀勾蟪肌背3RD交來自姆岑斯克的“宮廷大臣”的信。他需要提前檢查信件,如果發(fā)現(xiàn)信紙帶有致哀的黑邊,就要吩咐“宮廷長笛手”演奏哀樂,好讓瓦爾瓦拉提前知道消息。如果沒有報喪的信,長笛手就要演奏歡快的樂曲。
母親的寵兒萬涅奇克[6](Ванечка)也逃不掉挨打的命運。像許多外省女地主一樣,瓦爾瓦拉身邊有許多親信和食客。有一次發(fā)生了這樣的事:“一個女食客,已經很老了,天曉得她居然暗中監(jiān)視我,并向我母親告我的狀!蓖栏衲蛑v道!拔业哪赣H,不問青紅皂白,馬上就開始用鞭子打我,她親自動手,無論我怎么哀求她告訴我挨打的原因,她就是說:‘你自己清楚,你自己應該知道,自己去想我為什么打你!’”為了停止受罰,小男孩當然愿意承認錯誤,可他并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因此,每天都挨打。絕望的他看不到別的出路,決定離家出走。
“我已經起來了,悄悄地穿好衣服,在黑暗中穿過走廊,逃向門房!薄栏衲蚧貞浀溃骸拔易约阂膊恢老肴ツ膬,只是覺得,必須離開這里,逃到一個他們找不到的地方,這是唯一能夠救我的辦法。我像個賊一樣偷偷摸摸地走著,呼吸困難,哆哆嗦嗦。突然,走廊里出現(xiàn)了一支點燃的蠟燭,讓我心驚肉跳的是,我看見一個人向我走過來,—這是個德國人,我的家庭教師。他抓住我的手,非常吃驚地開始盤問我!蚁肱!f完,我哭了起來!趺磁埽客膬号?’‘跑到哪兒算哪兒!疄槭裁磁?’‘因為總是打我,我還不知道為什么!恢?’‘我對天發(fā)誓,真的不知道⋯⋯’
“這時,這個善良的老頭對我表示了同情,擁抱了我并向我保證,今后再也不會有人懲罰我了。第二天早上,他跑去敲我母親的房門,與她單獨談了好久。(從此之后),我獲得了安寧!
還有一件事,可能更加可怕。小伊萬在莊園里最要好的一個朋友列昂季·謝列布里亞科夫[7],是個“蹩腳的演員和詩人”,他讓小伊萬了解了俄羅斯詩歌。屠格涅夫將這段經歷寫入了自己的中篇小說《普寧與巴布林》(Пунин и Бабурин),“無法表達我當時的感受!薄栏衲驅懙溃
[1] 卡爾·巴甫洛維奇·布留洛夫(1799—1852),俄國19世紀上半期學院派的代表大師,俄羅斯民族繪畫創(chuàng)始人,其代表作品有《龐貝的末日》《酒神的聚會》《女騎士》等。—譯者注
[2] 瓦爾瓦拉·彼得羅夫娜·屠格涅夫(1787—1850)—屠格涅夫的母親,專橫、暴戾的女地主,后來屠格涅夫在其作品《木木》中寫到了他的母親!g者注
[3] 謝爾蓋·尼古拉耶維奇·屠格涅夫( 1793—1834)—屠格涅夫的父親,溫文爾雅,卻甚少關心家庭,屠格涅夫在其作品《初戀》中寫到了他的父親!g者注
[4] 父親的田莊。
[5] 卞肯多夫(Александр Христофорович Бенкендорф,1783—1844),俄國國務活動家、伯爵。—譯者注
[6] 屠格涅夫的名字伊萬的愛稱!g者注
[7] 列昂季·謝列布里亞科夫(Леонтий Серебряков),屠格涅夫少年時代的玩伴,也是其家中的奴仆,《普寧與巴布林》中的主人公原型!g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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