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注定不幸的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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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賽寧與鄧肯的第一次相遇發(fā)生在波爾沙亞薩德瓦亞大街10號的一座房子里,或者波爾沙亞薩德瓦亞大街302—B。據(jù)米哈伊爾·布爾加科夫[1]證實,很快就發(fā)現(xiàn)那座房子里有一所“兇宅”。這正是沃蘭德和瑪格麗特將要會面的地方。順便說一句,在他們注定不幸的相遇時刻,米哈伊爾·阿法納西耶維奇本人也住在這座房子里。雖然沒有參加在亞庫洛夫工作室舉辦的邀請晚會,但是,別的不說,他對彼岸世界還是很了解的。當他為黑暗之王的隨從選擇這個地址時,他是很清醒的。
讓我們來聽一聽鄧肯的秘書和翻譯、也是那些年代久遠的事件的見證人伊利亞·施耐德是怎樣描述那個夜晚的:
“今天我的工作室有一個小小的晚會!眮啂炻宸騕2]說,“請您一定要來。而且,如果可能,請把鄧肯帶來。如果能帶她進入莫斯科的藝術(shù)家和詩人的圈子,那是很有意思的!
我答應(yīng)了,鄧肯也馬上同意了。
亞庫洛夫的工作室位于一座高樓的上層,離“玻璃房子”挺近,在薩德瓦亞大街上。
鄧肯的出現(xiàn)引起了短暫的停頓,然后就開始了極度的喧鬧。能夠聽得清的只有人們的高喊聲“鄧肯”!
亞庫洛夫滿面春風。他邀請我們?nèi)胂,但是鄧肯不想吃晚飯,于是我們送她到隔壁房間,在那里,她馬上被人群團團圍住,眾星捧月般地安坐在貴妃榻上。
忽然,有個穿淺灰色套裝的人差點兒把我撞一個跟頭。他從我身邊一閃而過,邊跑邊喊:“鄧肯在哪兒?鄧肯在哪兒?”
“這是誰啊?”我問亞庫洛夫。
“葉賽寧……”他笑了。
我見過葉賽寧幾次,但這時我沒有馬上認出他來。
稍晚一些,我和亞庫洛夫一起走到鄧肯身邊。她半躺在長沙發(fā)上。葉賽寧跪在她身邊,她用手撫摸著他的頭發(fā),一字一句地用俄語說著:
“金色—的—頭發(fā)……”
亞庫洛夫給我們做了介紹。我仔細地打量葉賽寧,與俗話“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相反,他身后接踵而來的同時有兩種名聲:一是關(guān)于他的詩歌,那是真正的大詩歌,一是關(guān)于他的古怪行為。
他個子不高,盡管舉止十分優(yōu)雅,身材卻很敦實。他的眼睛令人難忘—藍藍的,而且好像有點害羞。無論是面部的線條,還是眼睛的表情,都毫無粗魯之感。
……葉賽寧跪在地上,面向我們,解釋說:
“有人告訴我,鄧肯在艾爾米塔什,我就飛到那里去了……”
伊莎多拉又把手伸進“他金色的頭發(fā)”中……他們就這樣“交談著度過了”整個晚上,用的是絕對不同的語言(葉賽寧不懂任何一種外語,鄧肯則不會說俄語),但他們好像完全明白對方的意思。
“他給我讀了他的詩!痹谀莻晚上鄧肯說,“我什么也不明白,但是我能聽得出,這些音樂、這些詩歌的作者是天才!”
時間已經(jīng)過了午夜。我問鄧肯她是否想回家?腿藗兌忌⒘。伊莎多拉不情愿地從貴妃榻上站起來。葉賽寧寸步不離地跟在她身后。當我們來到薩德瓦亞大街上時,天已經(jīng)完全亮了。那時,莫斯科還沒有出租車。我環(huán)顧四周:一輛出租馬車也沒有。突然,遠處傳來四輪馬車的聲音,幸運的是,車上沒有人。伊莎多拉像在縱列馬駕的輕便馬車上一樣,在座位上坐下,葉賽寧坐到她身邊。
我在趕車人的座位上找了個地方坐下,后背幾乎靠在車夫身上。葉賽寧不說話了,但仍然沒有松開鄧肯的手。輕便馬車在薩德瓦亞大街上輕輕地碾過,街道已經(jīng)灑上了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后來,它拐過斯摩棱斯克胡同,出來后沒有駛向斯塔洛克紐什內(nèi)胡同,也沒有駛向?qū)χ樟衅嫠菇鹂ǖ目姞柼鼐S胡同,而是來到了鵝卵石路環(huán)繞的大教堂附近。我們走得非常慢,而我的兩位同行者對此似乎毫無覺察。他們看上去很幸福,甚至不用勞煩我翻譯點什么……
……無論是鄧肯,還是葉賽寧,都絲毫沒有注意到我們已經(jīng)繞著教堂走了幾圈;杌栌鸟R車夫也沒有發(fā)現(xiàn)這一點。
“哎,老爺子!”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澳阍趺矗o我們舉行婚禮嗎?你把教堂當成里面的誦經(jīng)臺,已經(jīng)繞著它走第三圈了[3]!
葉賽寧一下子清醒過來,當他明白怎么回事之后,高興地笑了起來。
“舉行完婚禮了!”他拍著自己的大腿,哈哈笑著,笑得前仰后合,不時用帶笑的眼睛看一眼身邊的鄧肯。
她想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我給她解釋完之后,她帶著幸福的笑容,拖長聲音用英語慢慢地說:
“婚禮……”
還記得鄧肯出發(fā)來俄羅斯前在倫敦得到的預言嗎?那個老太太說:“您會嫁人!”
不過,暫時誰也沒有談到現(xiàn)實的婚姻,只有一幅美麗的畫面:靜謐的清晨,空曠無人的莫斯科,馬路上均勻的馬蹄聲,半夢半醒,一半迷亂一半清明……高傲美麗的女子依偎在金發(fā)碧眼的陌生王子懷中……浪漫……美麗的畫面,就像新一天清晨的虛幻之神故意制造出來的。
順便說一句,當時亞庫洛夫家有很多客人,他們對于這次注定不幸的相遇的描述大致相同,只在微不足道的細節(jié)上有些出入。但讓我們還是回到他們會面幾個小時之前,以便于弄清楚,葉賽寧是怎樣來到這個晚會上的。這次相遇的另一個見證人,葉賽寧的朋友阿納托利·馬里延戈夫[4]在自己的一本書《沒有謊言的長篇小說》(Роман без вранья)中是這樣描繪這件事的:
若爾日·亞庫洛夫(Жорж Якулов)來到我們身邊。他穿著一件紫色的舊呢子弗倫奇式軍上衣。他拿著一根精細的手杖,敲打著黃色的皮護腿。一個講究的人。他就是戴著白手套,拿著這根手杖,帶領(lǐng)自己的連隊向德國人進攻的。而他胸前橘黃色的絳帶上就有很多喬治十字勛章[5]叮當作響。亞庫洛夫看著我們,莫名其妙地合上一只油橄欖。而另一只則被他慷慨地倒?jié)M普羅旺斯產(chǎn)的油。
“想不想讓我介紹你們認識伊莎多拉·鄧肯?”
葉賽寧幾乎從凳子上跳了起來:
“她在哪兒?在哪兒?”
“就在這兒……嘿嘿……是一個非常好的女人⋯⋯”
葉賽寧一把抓住亞庫洛夫的衣袖:
“快帶我們?nèi)!?
您得承認,這種熱情不同尋常。是的,鄧肯是一位來自大洋彼岸的名人,不過,也有其他明星常來莫斯科。但是,之前葉賽寧沒有像追逐汽車的小狗一樣跑去找他們,也不想和他們認識。此外,您再簡單想想,此前他未必見過她在舞臺上的風采。否則,他肯定會向朋友們炫耀了。對于鄧肯,他能了解什么?只能是報紙上寫的那些東西。在非常了解葉賽寧的馬里延戈夫看來,葉賽寧的這種急不可耐即使不是可疑的,也是十分奇怪的。
“如今,在他這種無法解釋的極度渴望中有一種注定不祥的感覺:他渴望見到一個他從未謀面的女人,而這個女人注定要在他的生命中起到十分巨大、十分悲哀、完全是毀滅性的作用!瘪R里延戈夫抱怨到。
接下來的情況發(fā)展完全是果戈里(Гоголь)、普希金(Пушкин)、格林(Грин)和布爾加科夫筆下最完美的神秘主義:
……于是我們開始出發(fā),從杰爾卡爾內(nèi)大廳到吉姆尼大廳,從吉姆尼大廳到列特尼大廳,從列特尼大廳到輕歌劇院,從輕歌劇院回到公園,眼睛搜索著每一條長凳。哪兒都沒有伊莎多拉·鄧肯。
“見鬼……嘿嘿……沒有……走了……見鬼!
“她在這兒,若爾日,在這兒。”
然后又從杰爾卡爾內(nèi)大廳到吉姆尼大廳,從吉姆尼大廳到輕歌劇院、列特尼大廳、公園。
“若爾日,親愛的,她在這兒嗎?在這兒嗎?”
亞庫洛夫就像梅菲斯特一樣,驅(qū)使著不幸的詩人跑遍全城,讓他時而因預感將見到命中注定的女人而惴惴不安,時而又陷入冰冷的絕望的泥潭。最后,他終于把痛苦萬分、疲憊不堪的詩人送到躺臥在長沙發(fā)上的那個女人的懷抱中,很顯然,她正在等待她的天命。他為什么這樣做?從伊利亞·施耐德口中我們已經(jīng)得知,亞庫洛夫?qū)⑷~賽寧帶到自己的工作室,按照約定,晚場演出之后鄧肯也會到那里去。他怎么忘記路了?難道是馬里延戈夫在撒謊?難道這一切都是那個沃蘭德和他的那些快活的隨從在開始自己陰險的演出,其中諷刺性地賦予抒情男主人公詩人葉賽寧一個沒有臺詞的角色,而鄧肯則在自己的新情人身上得到自己失去的兒子,一個(按她本人所說)集天使和魔鬼于一身的人?
她跟我在一起是那么的溫柔,就像母親一樣。她說我像她死去的兒子。她心中有很多的柔情。[6]
[1] 米哈伊爾·阿法納西耶維奇·布爾加科夫(Михаил Афанасьевич Булгаков,1891—1940),俄國作家、劇作家、劇院指揮和演員,創(chuàng)作過很多中短篇小說、小品文、話劇、改編腳本、電影劇本和歌劇劇本。
[2] 格奧爾吉·波格丹諾維奇·亞庫洛夫(Георгий Богоданович Якулов,1884—1928),俄國畫家、先鋒派藝術(shù)家、線條畫家、劇院美工、“五彩陽光理論”的創(chuàng)始人。
[3] 俄羅斯的婚禮習俗,在教堂舉行婚禮時,新人要繞著教堂內(nèi)的誦經(jīng)臺走三圈!g者注
[4] 阿納托利·鮑里索維奇·馬里延戈夫(Анатолий Борисович Мариенгоф,1897—1962),俄國意象派詩人、劇作家、回憶錄作家。
[5] 即舊俄軍功章。—譯者注
[6] 加利亞轉(zhuǎn)述葉賽寧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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