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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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27日 星期天
再次來到那條無名河,今天來此處,有比釣魚更重要的目的:守候那姑娘。能否見到她,我并無把握。過去一個星期,腦海常浮現(xiàn)她的身影,導(dǎo)致分神,將參茸藥店委托加工的一只梅花鹿差點弄砸了。她就像遺落在鄉(xiāng)間的另一個蘇紫,來歷不明,一如世事中所有人物,每個人都像幻影,看上去那么真實,其實是那么縹緲。
陰陽浦雖說是郊區(qū)的一個村鎮(zhèn),其實就在市區(qū)接壤處。從住處出發(fā),沿著國道旁的鄉(xiāng)間公路,騎車一個多小時就能抵達。我喜歡上垂釣,是因為敬師傅。隨著動物保護政策出臺,合法的野生動物皮張來源越來越少,敬師傅除了仿制他的古代防腐劑,業(yè)余喜歡上了釣魚,原先守在市區(qū)小河邊,收成不好,幾乎見不到大魚。某個周末,我?guī)麃淼疥庩柶,這里河汊縱橫,魚又多又肥。
后來就常陪敬師傅來,師徒倆度過安靜的一天,向晚時分,慢慢騎回市區(qū)。
之所以喜歡上標本,是因為小學(xué)四年級的那個下午。那天放學(xué)早,去父親辦公室,他不在,同事說去標本工場了。那里一般不對外人開放,但父親在館里很受尊敬,我又是小孩,同事就網(wǎng)開一面,將位置指給我看。我順著指引走到后院,很遠就聞到動物的腐尸臭和消毒劑混合的異味,未經(jīng)處理的鳥獸尸體散落在水門汀上,更多標本成品被擺放在架子上,我被這些漂亮的標本吸引住了。
敬師傅正和父親說話,見我進來,冒出一句:“這孩子長得越來越機靈了,給我當干兒子吧!备赣H沖著我笑,說:“快來磕頭拜干爹!蔽也恢麄兪钦媸羌,站在那兒發(fā)呆。敬師傅板著臉問我:“不愿意啊?”
我朝那些標本掃一眼,說:“教我做標本,就管你叫干爹!
敬師傅道:“要學(xué)標本?我沒問題,怕你爸不樂意!
父親笑道:“隨他,他要喜歡,你收他為徒我沒意見!
多年后我才明白,父親當時說的并不是真心話,他以為小孩一時心血來潮,樂得順水推舟,不駁敬師傅面子。當我考上科技大學(xué)生物系,畢業(yè)后將標本師作為職業(yè)時,他顯得很不高興,卻為時已晚。
我向敬師傅正式拜過師,不過沒叫過他干爹,他倒是把我當干兒子看。必須承認,起初我只是對標本制作好奇,慢慢真喜歡上了這門技藝。讓一具沒有生命的軀殼“復(fù)活”,感覺自己有點像造物主。唯一的瑕疵是,動物尸體的味道實在難聞,手上的異味很難祛除,堿皂傷皮膚,卻比香皂容易祛味,后來養(yǎng)成習(xí)慣,不怎么用香皂了。
只要一有空,我就往標本工場跑。敬師傅手把手教我,直到我大學(xué)畢業(yè)進了自然博物館,正式成為他助手。
進自然博物館是自己投的簡歷,在這之前,要不要和父親在同一單位工作頗令我糾結(jié)。后來想通了,既不是走后門,也不在一個部門,沒什么可避諱的。簡歷寄出不久,面試通知書就來了,我屬于那種品學(xué)兼優(yōu)的大學(xué)生,生物學(xué)專業(yè)又對口。和敬師傅學(xué)藝多年,業(yè)余完成了不少標本作品,已是合格的標本制作師。說實在的,自然博物館之前沒本科學(xué)歷的標本師,大學(xué)生不會考慮做這個,說好聽點是技師,其實和技術(shù)工人差不多,就像八級鉗工雖然級別高,但歸根結(jié)底還是工人序列。通常來說,大學(xué)生畢業(yè)進入自然博物館這樣的半科研機構(gòu),要么從事行政,當干部走仕途;要么搞研究,像父親那樣,從助理研究員到副研究員,直到成為教授級高級研究員。研究人員也和動物尸體接觸,有時也要解剖,可那屬于學(xué)術(shù)范疇,和標本師性質(zhì)迥然不同。
在河邊待到下午三點多,沒看見她走來。因為注意力不在魚竿上,沒能釣到一條魚。這是預(yù)料中的情況,守株待兔,本就渺茫。遂收起魚竿,去東歐陽村尋訪。
這個很小的自然村,緊挨著寬闊的洗筆江,還是當年模樣,有些民居翻新了,整體給人的感覺反倒更衰敗了。村子不過十來戶人家,房子是老式帶瓦楞的那種,有兩口井,也有公用自來水。有戶人家窗戶換成了剛開始流行的鋁合金,玻璃上貼著大紅“喜”字。一只野鳥掠過屋頂,有幾只停棲在戶外電視天線上。標本師算得上半個動物學(xué)家,我可以輕易叫出它們的名字:翠鳥、江鷗、杜鵑,還有一只停在更遠的榆樹上,穿著一身黑衣服,看不清是喜鵲還是烏鴉。
推著自行車在村里轉(zhuǎn)悠,下象棋的老頭,剪螺螄的村婦,跟狗說話的莊稼漢,都朝我瞥一眼,顯而易見,他們并不喜歡我這個不速之客,將戒備之情寫在臉上。
公用自來水旁,一個四十多歲的錐子臉女人放下淘米籮,沖著我喊起來:“嗨,高個子,逛了有十分鐘了,找誰呀?”她的兩頰從顴骨處突然削到下巴,嘴鼓出來,像是長了齙牙。
我向兩邊張望,擺出一副迷茫的神情。
“別找了,說的是你!卞F子臉女人喉嚨里恍若安著揚聲器。
“沒記錯的話,歐陽世閣是住這兒吧?”情急之下我問道。
“你是他朋友?”
“小學(xué)同學(xué)!
“那間貼‘喜’字的就是他家,現(xiàn)在家里沒人,他媳婦去開追悼會了!
“誰去世了?”
“世閣釣魚時輪椅滑進河里,死了!
“什么時候的事?”
“四天前!卞F子臉女人道,“世閣去年癱了后,常讓小焦推他去河邊釣魚!
“小焦是誰?”
“世閣的媳婦。”
“他好端端怎么就癱了呢?”我問。
“被車給撞了,”錐子臉女人說,“一輛拐彎的平板工程車,看得到車頭看不見車尾的那種!
我聯(lián)想了一下,歐陽世閣站在路邊,一輛大型平板工程車駛來,他避開了車頭,卻沒留意后面的長尾,當它像怒氣沖沖的巨蟒將尾巴橫掃過來時,來不及躲了。
“可憐小焦,結(jié)婚不久丈夫就癱了,守了兩年多活寡,這下真守寡了。”錐子臉女人又說。
“我記得世閣是獨子,他媽媽生他時難產(chǎn)死了,他爸現(xiàn)在還好吧?”
“他爸身體不太好,一直沒續(xù)弦,前年秋天去世的。”
“感覺這家人好倒霉!
“誰說不是呢,都說他們家祖墳被人下過蠱,風(fēng)水壞掉了!
“時間不早了,我先走了!
推車離開東歐陽村,遠處的土路出現(xiàn)一支衣袖別著黑紗的隊伍。讓到一邊,目睹他們走近。最前面的正是那天河邊推輪椅的女子,垂首捧著一框遺像,遺像上的死者好生面熟,多年不見,兒時面容依稀能辨。念書時,我和歐陽世閣交往不多,只記得他不怎么愛說話,喜歡給人起綽號,為此還和同學(xué)打過架。
她從我身邊走過去,看了我一眼,既沒吃驚,也沒回避,像看一只既不討厭也不喜歡的野貓或松鼠。然而,有一點我可以肯定,那只停在榆樹上的黑鳥不是喜鵲,而是烏鴉。
3月28日 星期一
昨夜輾轉(zhuǎn),清晨起來站在窗口,地面濡濕。雨可能是下半夜開始下的,那會兒處于半夢半醒之中,疲倦的只是身體,腦袋卻睡不著。沒想到她竟是歐陽世閣的妻子,世界有時小得像一道縫隙,會和很多陌生的熟人或熟悉的陌生人不期而遇,恰似突如其來的死亡——某個守在黑暗里的怪獸——冷不防將你一口叼走。
無論如何,一切源于蹊蹺,或說巧合。當然,也可以說是強加給自己的暗示。另一個蘇紫,也許她們并不特別相像,可在那瞬間足以亂真。說實話,我害怕再遇到她,同時又懷有深刻的眷念。有篇文章說戀愛時智商會下降,哪怕意識到自己的愚蠢,情感仍會將理智玩弄于股掌之間。若是單相思,和熱戀也沒什么不同,依然處于情感癔癥的發(fā)作期。我知道并非重蹈愛河,每一場死去的愛情都會有后遺癥,我不過是一個重癥患者而已。
雖和歐陽世閣沒什么交情,他的猝然離世還是讓我黯然神傷,腦海里有個聲音告誡我,今日別去東歐陽村,不但不合時宜,而且沒有教養(yǎng)。另一個聲音卻驅(qū)使我,去吧,哪怕在河邊坐著,至少覺得離她不遠。
這樣的舉動過于愚蠢,須知我對她一點也不了解,若說外貌,她確屬我喜歡的類型,事實上,外貌無非幾個大類,每個人都有鐘愛的類型,這和天然審美有關(guān),也和后天趣味有關(guān)。當我回憶她的五官,浮現(xiàn)出的卻是另一張面孔,鼻尖微翹的鵝蛋臉,略帶憂傷的眼睛,說話時慢條斯理。
我產(chǎn)生了恍惚,我得重復(fù)一次,她的出現(xiàn)是不尋常的,喚醒了我某種隱秘的情愫,可我記不清她的樣子了,然后連蘇紫的樣子也記不清了。閉上眼冥想,愈是努力去區(qū)分她們,愈是混淆在一起。
拿好漁具,撐著傘,冒著小雨出了門,坐兩站公交到牛頭柵,換乘近郊專線。
陽橋掩映在煙雨縹緲間,土路濕滑,差點滑了一跤。站在河邊,撐傘垂釣,既希望她能出現(xiàn),又怕她真的走來。這個灰蒙蒙又空氣清爽的晌午,周遭的景致顯得特別虛妄。
如果我愿意,可以立刻趕到東歐陽村。當然,我沒那樣做。因為心不在焉,沒能釣到一條魚。收起魚竿,從陰橋走出去,才意識到?jīng)]有上班。雨漸漸小了,徒生冷意,淋出幾個噴嚏,得到一張假條,印證了什么叫鬼迷心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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