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節(jié)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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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4日 星期一
上午，參茸藥店陳經理來標本工場取貨，對我手藝贊不絕口。他透露一個信息，很快要開幾家分店，屆時會訂制更多梅花鹿標本。參茸行業(yè)的廣告招牌就是陳列在櫥窗內的梅花鹿標本，性質類似理發(fā)店門兩側的螺旋燈柱。我沖他笑笑，說：“業(yè)務的事找章主任�！标惤浝硗仆票橇荷系你y絲邊眼鏡，說：“那我點名你來做�！蔽颐ν妻o道：“千萬別，我們這兒大鍋飯，干多干少都平均獎。”
“那不公平�！彼盐依揭贿�，“藥店是我承包的，你手藝好，價格優(yōu)惠點，以后直接找你做�！�
“找我做也要提供飼養(yǎng)證明，野生梅花鹿可不做，弄不好吃官司�！�
“這你放心，我們那么大銷量，肯定有梅花鹿飼養(yǎng)場，沒有充足貨源怎么開分店？”
“找我做沒問題，別聲張�！�
“那當然，我最敬重手藝人，肯定保密，回頭留個Call機號�！�
從家里搬出來三年多了，現(xiàn)在租的是13平方米的一室，衛(wèi)生間合用，廚房獨用，優(yōu)點是離單位近，步行七八分鐘，工作日可以睡懶覺。缺點是太小，只能接些小活，不過眼下也只能接一些貓狗寵物——鹿角有藥用價值的梅花鹿屬特例，已完成了馴化飼養(yǎng)，野生梅花鹿可不允許獵殺——敬師傅曾用開玩笑的口吻抱怨：“也不是所有野生動物都不能獵殺，還有麻雀，還有癩蛤蟆，還有蒼蠅蟑螂呢�！�
一直想有個自己的標本工作室，不需要自然博物館那么好的條件，真正的手藝人憑一雙巧手，說起來，標本所需工具并不復雜，按說不難，但這只是錯覺，就像我小時候上書法課，看老師揮毫很瀟灑，自己拿毛筆，手腕直抖，紙上爬的全是歪歪扭扭的黑蚯蚓。
要做好一件標本，別的不說，單就工藝來說，就有三大流派，當初古斯塔夫從歐洲帶進中國的叫“假模法”。這可能是世界上最早的標本制作工藝，據(jù)說美國、加拿大也沿用。假模法帶有濃郁的歐洲啟蒙時代印記，崇尚嚴謹繁復的科學精神，先做一個坯，石膏澆成母殼，用玻璃鋼、石膏或發(fā)泡劑模擬肌肉，最后覆上毛皮。特點是強調線條，不過有時肌肉顯得過于夸張，皮毛不服帖，多余的需要割掉，毛皮就不完整了。
日本的“結扎法”也自成一家。從動物尸體臀部開挖，塞入干草棉花等填充物，創(chuàng)口較小，缺點是屁股皮膚薄，不易縫牢，有時會導致后肢移位，造成結構不平衡。
第三種就是“中華填充法”。視動物大小，用粗細不等的鉛絲做出脊椎與腿骨，有時也會用到鋼筋鐵管，從胸口塞入填充物，特點是保留少量脂肪，使毛皮具有柔性和彈性。我和敬師傅探討過，這是很典型的中國手法，中國人殺雞、殺魚、殺豬歷來是開膛破肚，敬老祖是獵人出身，起初做“假殼”肯定也是破腹掏內臟。
敬師傅不是狹隘的標本師，雖然主要用填充法，但也不排斥假模法和結扎法。平時我們只說“標本”兩字，其實是指脊椎動物標本，地球上有四五萬種脊椎動物，分為魚類、兩棲類、爬行類、鳥類和哺乳類五綱，無論外形還是體量，相差懸殊，僅用一種工藝難以完美表現(xiàn)動物的神采，所以敬師傅是集大成的標本大師，打通了中外三大流派，做出的標本配得上“栩栩如生”這個成語。舉個例子，四肢落地的哺乳動物比如牛、羊、鹿、馬，從胸腹剝開沒問題；靈長類的獼猴或山魈，常直立行走，肚皮就會露出縫合線，這種情況下，敬師傅就會借鑒日本結扎法，從臀部填入材料；胸部不夠飽滿，也會借鑒假模法里的石膏肌肉�！�
有一次，垂釣中的敬師傅忽然轉過頭來，說：“別看現(xiàn)代人發(fā)明了飛機火箭，有些地方古人還是更聰明。”
“沒錯，唐詩宋詞就寫不過古人，小說也沒超過《紅樓夢》�！蔽腋阶h道。
“你說古人是怎么制造出那種防腐劑的？”敬師傅若有所思。
“什么防腐劑？”我問道。
“十多年前，鄰省發(fā)現(xiàn)一個晚清古村遺址，我和你父親去現(xiàn)場，在一張拔步床上躺著一名少婦，歷經百年，身上的被褥和衣裳都氧化了，膚色卻和常人無異，就像睡著了一樣�！�
“您說的是永生仙姑吧？聽父親說起過�！�
“永生仙姑是我們給起的綽號，世上哪來什么仙姑。”
“父親說這具不腐古尸被盜了？”
“嗯，發(fā)現(xiàn)后第三天晚上被盜，至今還是懸案。”
“這么珍貴的古尸怎么會被盜？”
“考古現(xiàn)場雖然做了清場，但警力根本不夠，趕來看稀奇的村民很多，還有一些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神秘人物，你要知道，走私團伙都是千里眼、順風耳，似乎全世界每個角落都有他們眼線�！�
“真可惜。”
“倒也不是一無所獲，尸體雖然很完整，肚皮上卻有條長傷疤，記得我還跟你父親開玩笑，不會是剖腹產吧？打開腹腔一看，腸胃沒了，可能是為了防止糞便導致尸綠而摘除的，因為除了腸胃，其他內臟都保留著，也都沒有腐壞，就像軟塑料一樣。”
“據(jù)說有些大和尚圓寂前是排空腸胃的�！�
“排空腸胃的話，對保存高僧遺體肯定是有利的，寺廟應該有清腸的秘方。”
“為什么那些高僧能預知到死期，在圓寂前完成清腸呢？”
“預知死期是高僧圓寂后弟子們對外界說的，我是這樣認為的，清腸的同時肯定不再進食，最多喝點水，所以最后應該是餓死的，或者死于器官衰竭。也就是說，如果我是和尚，哪一天頓悟想告別人世了，也能做到預知死期�！�
“可是那些古代高僧的遺體，皮膚無一例外都萎縮發(fā)黑了。”
“人是無毛猿，像永生仙姑那樣在空氣中長期保持原狀，現(xiàn)代防腐劑肯定做不到的，你看我們館的人體標本還不都是浸泡在福爾馬林里。雖說我們制作的動物標本在空氣中也能保存百八十年，但皮膚其實是干硬的，只是被毛遮住了看不出來而已�！�
“永生仙姑真是奇跡�！�
“永生仙姑至少留下了兩個懸念，一個是為什么不封棺落葬，當然這是民俗學課題；另一個就是為什么在空氣中不腐壞，而且我們用的苯酚、硼酸都是難聞的化學味道，永生仙姑卻有異香，解剖時我采集了一些內臟組織，一直想搞清楚配方，從古籍中找線索，用各種中草藥嘗試，進展不大�！�
敬師傅讓我為他的仿制古代防腐劑計劃保密，一來他沒把握，二來僥幸成功也不想公開配方。他僅僅是將此事當作有趣的自我挑戰(zhàn)，這符合他一貫樂于鉆研的精神。
4月6日 星期三
這段日子，失眠常困擾我，眼圈發(fā)黑，記憶力也好像出了問題，有時能清晰憶起她們的面貌，有時模糊得只剩依稀臉部輪廓，更多時候，是將她們混淆，恍如快速切動的兩張撲克牌，黑桃Q梅花Q，無法甄別。
六點不到，我就抵達了東歐陽村，窗上的大紅“喜”字被撕掉了，撕得非常干凈，肯定用了某種清潔劑，才能一點痕跡也不留。
我去敲門，須臾，門開了，焦小蕻慵懶的神情表明她剛起床不久。
“是你？這么早有急事么？”
“我們到河邊走走吧�！�
“有話在這兒說。”
“小蕻，這么早有人來找啊？”錐子臉女人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旁邊。
“谷姨，他是世閣的小學同學�！苯剐∞蜌獾亟忉�。
“我知道我知道，他上次來過。”谷姨的錐子臉豎了過來。
“好吧，去河邊�！苯剐∞验T關上，我在前面，她尾隨而來。我?guī)状蜗牒退f話，卻不知怎么啟齒，這段土路走得崎嶇而漫長。
來到我常來的僻靜河岸，近處有成片的水杉林，樹蔭飄蕩在河面，枯黃色的蘆葦在對岸小幅搖擺。月亮尚未完全消退，陽橋、陰橋像彼此的剪影，野草的苦味中彌漫著靜謐。
“有什么事說吧，待會兒我要上班�！�
她的語氣如同外交官，扁豆不知何時跟來，貓足底有塊軟肉，行動時悄無聲息，儼如鬼魂。
“知道為什么來河邊么？因為在這里我第一次遇見了你�！�
“知道你要說什么了，打住�！�
“我知道不該這時來找你�！�
“世閣尸骨未寒，你就來勾引老同學的妻子，不感到臉紅么？”
她扭頭就走，扁豆跟在后面，回了兩次頭，嘲笑我似的。
她的態(tài)度并不讓我吃驚，這是與傳統(tǒng)倫理合拍的反應。她憤然離去，因我行為出格。無論如何，我不該此時前來，在她悲傷的心緒上撒一把煩惱的鹽�？晌疫�是來了，心甘情愿為了被拒絕而站在她面前。此刻，我站在河邊，看著水粉畫般的風景在初升的晨曦中慢慢變濃，這才意識到是乘著黑夜而來：在星光下埋頭騎車,并未意識到四周的昏暗與沉寂。旭日東升，蘆葦?shù)牡褂霸诤铀陌櫦y中飄搖，將我從虛幻中喚醒。
在河邊打起水漂，我曾創(chuàng)下薄石片掠過水面七漂的紀錄，眼下卻只能玩上二三漂。百無聊賴中，蹲下身用草莖編起了花籃，這是兒時學會的討好女生的小把戲。
花籃編到一半，見她從陰橋那邊拐過來，在花籃里放了一塊泥巴，投入水中，它慢慢沉下去，被河吃掉，成為酒窩一樣的水窟窿。
遠遠跟著她，手臂上的黑紗儼如烏鴉撲進眼眶，它代表一個人走進黑幛再不會回來。一座廢棄的舊碉堡出現(xiàn)在跟前，她走進了碉堡左側的陰陽浦小學。
莫非在我母校任教？我愣了一下。
校門口的學生向她敬禮，她回禮步入。這肯定了我的猜測，她是一名鄉(xiāng)村女教師。
校門外稀稀拉拉尚存部分學生，他們是小販的主顧，小販無一例外都是老頭。很多年前在此借讀時，他們就是老頭，而今還是老頭，更老的老頭。他們認不得我，我對他們記憶尚存。棉花糖和糖畫迎來送往了一撥撥學生，連帶著，他們徹底老了，成了現(xiàn)在皺巴巴的樣子。
在一個糖畫老漢攤位前駐足，上課的預備鈴聲從圍墻內飄出，學生們轟地散開，像受驚的兔子沖進校門。
碉堡與陰陽浦小學隔路相望，與當年相比，路拓寬了一些，導致學校圍墻縮進去一段。本來靠右還有一條洗筆江的小支流，給填了，成了稀稀落落的綠化帶。
邁入校門，灰瓦青墻的教室與光禿的操場幾乎沒有變化——其實，垂釣之余，我和敬師傅會到周邊轉轉，也來過陰陽浦小學，只是今天進入校園不再是懷舊——向教師辦公樓走去，在樓梯口止住腳步，沒踏上臺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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