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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如其名，這是我對冰心最初的印象，也是我能想到的最恰如其分的贊美。

民國算是個文學(xué)盛世，尤其出奇女子：呂碧城、蔣碧薇、陸小曼、張幼儀、潘玉良，甚至還有合肥四姐妹、宋家三姐妹這樣的人物。恐怕再沒有哪個時代能這樣滋潤女子，各自成才，幸與不幸，都做了傳奇。

冰心是例外的。

當(dāng)然，這并不是貶低冰心的才情，也不是質(zhì)疑她的聲名，而是一種基于事實的陳述。十里洋場，浩瀚書海，那些女子或是妖嬈，或是風(fēng)情，或是驚才絕艷，或是滿腹經(jīng)緯，或是指點江山，但無人再像冰心，干干凈凈，玲瓏如童心。她是蓮花，亭亭凈植，從頭到腳都透著一股高潔和圣母般的光輝。

我第一次讀冰心的作品是在小學(xué)課堂上，故事已經(jīng)忘了，隱約記得那顆大黃果樹下站著個小姑娘。她麻利地剝了半個桔子，掏出一瓤一瓤的桔瓣，放在生病的母親的身邊，細(xì)聲細(xì)語地說話。

那盞小小的桔燈一直在我童年的記憶里晃悠，那一點淡淡的光，有說不出的暖意，只要想起來，總覺得不應(yīng)該對生活失望。長大了，這種感覺更加的強烈。人山人海里，誰都跌倒過幾次，誰都有痛哭流涕的傷口，而在這些艱難的時刻，那些伸出援手的善意，那些亮閃閃的桔燈，就顯得格外溫情和難得。

曾經(jīng)看到一則社會新聞，一個大學(xué)生向室友投毒，最終釀成慘案。他在受訪時懺悔，因為出身貧困，他一直很自卑，覺得大家都輕視他，因而與室友關(guān)系比較冷漠。他得到的溫情太少，一時沖動就做出了錯誤的決定。

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幸運，能夠在黑暗無邊的夜里，遇到一個人，善意地給你一盞小桔燈。更多的時候，我們往往就被那些冷漠打倒了。

冰心的這點童心是難得的。和那些民國奇女子都不同，她的才情也帶著一絲孩子氣，不是那種驚艷，也不是那種炫目，就像是個純真孩子在自言自語，帶著幾分不同于大人的稚嫩。

文壇上曾有一段公案，大意是說張愛玲和蘇青都看不上冰心。張愛玲的原話是這樣的，“把我同冰心、白薇她們來比較，我實在不能引以為榮，只有和蘇青相提并論是我甘心情愿的�！碧K青則說，“從前看冰心的詩和文章，覺得很美麗，后來看到她的照片，原來非常難看，又想到她在作品中常賣弄她的女性美，就沒有興趣再讀她的文章了。”

張愛玲不喜冰心是因為她的文字，蘇青看不上冰心則是由于她的容貌。人們不免要感嘆一句，女人對于女人反而更殘酷，刻薄起來簡直可怕。其實，對于張愛玲和蘇青這樣清高自持的作家，不喜歡那樣稚嫩的童言童語，也是人之常情。但是，并不是所有的文學(xué)都是成人的，保持一點童心不好嗎？

冰心最負(fù)盛名的代表作是《春水》和《繁星》，那些散落的句子就像一顆顆未加雕琢的珍珠，又像是山泉濺落的水花，澄澈透亮。

“墻角的花啊，你孤芳自賞時，天地便小了。”這樣的詩句，像不像一個小孩子的哲學(xué)？但你不能說它不深刻，多少人從其中啟蒙，孩子或成人。它告誡我們不要夜郎自大，不要孤芳自賞。不過，它又確實淺顯得如同白話，似乎隨便哪個人都能講出這樣的句子，沒有太多驚艷的成分。比起張愛玲文辭的精妙，顯然不及。不過，文學(xué)的成就從來都不是依靠才華能達到的，有多少才華橫溢的人在文品上落了下乘。畢竟，這種“春水體”“繁星體”是冰心首創(chuàng)，是她獨有的溫和與心善，才孕育出這種獨特的詩，字里行間都是愛與溫情，如同她這個人。

我記得冰心寫過一篇關(guān)于海的散文，《說幾句愛海的孩子氣的話》，她娓娓講述了自己對于海的喜愛，文詞生動，童趣盎然。也許是和她優(yōu)渥的家庭環(huán)境有關(guān)，也許和她所受的教育有關(guān)，也許是和她的性子有關(guān)，冰心給人的感覺始終是溫情的，就像她所喜歡的海。就連她的愛情，也是徐徐不驚，細(xì)水長流。

1923年，冰心離開父母和弟弟，獨自登上“約克遜”郵輪，前往美國留學(xué)。同在船上的有許地山、吳文藻等許多才俊。在一次閑談時，吳文藻直白犀利的言辭引起了冰心的注意，她覺得這個青年讓人耳目一新。到達美國后，兩人開始異地通信，談及各種話題，一來二去，吳文藻以他特有的本真贏得了冰心的好感。之后半年，冰心因為肺病復(fù)發(fā)，在療養(yǎng)院休養(yǎng)。吳文藻得知后，在那年圣誕節(jié)特意趕去看望，冰心喜出望外。到了1925年的夏天，冰心和吳文藻同去康奈爾大學(xué)求學(xué)，朝夕相處間，感情日益深厚。在一次游湖劃船時，吳文藻鼓起勇氣向冰心告白，正式開始了兩人為期六十多年的相依相伴。

冰心的一生都無風(fēng)無浪，靜好安穩(wěn)，就像供奉在案頭上的蓮，幽幽地香，不經(jīng)風(fēng)雨。所以，對那些所謂的苦難和丑惡，她沒有過切膚之痛的感受。一片冰心在玉壺，她始終相信愛和美能解決所有問題，她信奉美和愛的哲學(xué)。

有人覺得這種“愛和美”是單薄的紙上談兵，是可笑的烏托邦，是文人式的不知疾苦，遇上真正的現(xiàn)實，只能不堪一擊。也許是對的，這份童話似的寄托，這份近乎臆想的憧憬，很難有存活的凈土，但誰能說冰心所做的毫無意義呢？在黑暗中行走的人，對未來已然失望透了，有一點光明在前方引導(dǎo)不好嗎？哪怕只是若隱若現(xiàn)，哪怕明知不可觸摸，這份光明仍然會衍生出無限的力量。

不要因為一件事存在不可能的因素，就放棄了，就不做了。小小的蓮花啊，它始終幽幽吐著清香，一點點地，無聲而又固執(zhí)地，抵抗著這世間的污濁和銅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