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相思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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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輝在車?yán)锫犚娝脑挘碱^一挑微笑起來。她竟然敢當(dāng)面反抗他,還反抗得如此得體,真的是頗有意思的女人。仔細(xì)看看,她站的位置似乎是任何人走過巷口都能一眼看到的地方,并且是巷口的燈光可以被照到的地方。相信以他的身份,即使在空寂無人的地方,也不能強(qiáng)行將她拉入車內(nèi),更別說是隨時可以被人發(fā)現(xiàn)的地方了。她不僅敢于反抗他,而且是頗有心計地反抗。
信輝的笑容中泛起一絲戲謔和怒意。她把他看成墨守成規(guī),會被身份僵住的人就大錯特錯了。不過他現(xiàn)在不想顯得過于迫切。這樣不僅沒面子,還會給她慣出驕嬌之氣。但是他可不會就此離開,這樣倒像他真被她算計住了一樣。
“你不必拘禮。”他掀開簾子,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說起來,你曾在中華上國的宮廷中為妃,身份可是高貴得緊,我還怕我這個蠻夷小國的監(jiān)國不配和你同乘一車呢!弊詈笠痪渌f得很夸張,因為已經(jīng)不是謙虛。他在暗示楊真不愿上車相談是因為高傲。以她的身份敢嫌棄他,絕對是大不敬。他可以就此治她的罪。
要是一般的女人,絕對不敢擔(dān)這個罪名,楊真卻依舊很冷靜。她低著頭,恭敬但堅定地說:“我早已出宮,已是一般民婦。大人不介意我身份低微,但我必須謹(jǐn)守本分,民婦身份低微,萬萬不敢和大人同車!
“哦!毙泡x眉頭微蹙,有點想怒,但最后還是笑了笑。這女人還真是有趣,依舊很沉穩(wěn),回應(yīng)得也依然得體;她一直低著頭,這倒也是該有的禮數(shù);不和他目光交匯,使他也沒法用目光攻勢。
一般女人只要被他凝視一小會兒就會乖乖就范。感覺她就像一個在遠(yuǎn)處沐浴著月光游動的金魚,難以觸及,滑不溜手,但是令人神往。
“哼!毙泡x冷笑了一聲!澳愎蝗缥髅粞┱f的那樣,拒人于千里之外啊。”
“民婦只是在恪守本分!睏钫嬉琅f不敢抬頭,“民婦韶華已過,容貌丑陋,性情愚魯,人又木訥,實在不配!
“哼!毙泡x打斷她,大聲冷笑后道:“你不用這么自謙,什么韶華已過,容貌丑陋,你哪一個都套不上。你如此妄自菲薄,都讓我懷疑你是不是故意和我做對,引起我的注意了。”說到這里他依然笑著,也不像發(fā)怒,卻隱隱顯露了威懾之勢,讓王德都感到了壓力,緊張地偷看楊真。
楊真也微微有些慌,但是沒有亂,只是靜默了一會兒。靜默過后她鎮(zhèn)定地說:“民婦已經(jīng)宛如死灰槁木,實在不敢耽誤別人的時間!
“死灰槁木?”信輝哈的一聲笑了出來,“為什么?”
楊真沒有答話。因為她知道自己不需要回答。
“我明白了 ”信輝代她答了,“以前總有人說中華的宮廷里如何如何,我都不相信,現(xiàn)在我相信了!逼鋵嵥缇椭,也早就相信!熬谷荒茏屓诵娜缢阑遥媸菂柡。不過,死灰里往往會長出新草,槁木里也會長出嫩芽。越是說自己心死的人,往往越不甘心!
楊真一直很沉靜,聽到這個卻心頭一頓,感到一股亂紋從心底泛起,接著不可抑制地擴(kuò)散,趕緊穩(wěn)住心神,全神貫注地準(zhǔn)備應(yīng)付信輝的下一次攻擊。
沒想到信輝沒有再說什么,只是輕蔑地一笑,然后放下簾子。
王德知道信輝這是“走人”的意思,趕緊向楊真道別,然后駕車離開。楊真依然低著頭站著,等信輝的車消失在竹林深處后才轉(zhuǎn)身離開,沒想到剛一挪步就踩到了一株亂草,還險些被絆倒。
楊真扶住墻穩(wěn)住身體,就那樣靜靜地站在那里。她忽然恨恨地用指甲刮下了一片青苔。是的,死灰槁木。她現(xiàn)在就要求自己做死灰槁木。這么多年的歷練告訴她,就只有做死灰槁木才安全。別人以為她在宮里過于自甘淡泊,才會一無所成。她卻認(rèn)為自己其實是勝了,而且勝得光輝燦爛,因為她保住了性命,平平安安地出了宮。
人人都說要力爭上游,但總有你無論怎么爭都出不了頭的時候,更有一出頭就被砍頭的時候。惹不起就要躲,還要躲得及。和她一起進(jìn)宮的那些女人,明明無法和勢力已成的宮妃抗衡,卻硬要試一試,結(jié)果一試就丟了性命。有些人則自作聰明,以為自己可以佯裝無欲無求,以為別人看不出她“韜光養(yǎng)晦”,結(jié)果也像螞蟻一樣死在皇后和貴妃們的手里。只有她知道后退,而且后退得得體,所以才能平平安安地出宮。她不僅對于那些已經(jīng)死于宮中的人來說是勝者,對于那些受過寵幸,卻被送進(jìn)尼姑庵的人也是勝者!可惜沒有人知道。
楊真忽然警醒,接著苦澀地笑了。自己在干什么啊?不是早就打定主意不管別人的想法了嗎?眾人皆醉我獨醒才是值得炫耀的地方。這十年她不可以忘記,但是不能一直為此憤憤不平。如果如此的話,她等于還在宮中,一直都沒出來。死灰槁木,只是她暫時的狀態(tài)而已,因為她還不了解外面的世界。不管是新草還是嫩芽,該長出來就長,長不出來就拉倒。不管怎樣,她不會為別人而長!
楊真忽然察覺到自己心中的怒氣,感到十分的慚愧和懊惱。她走回茶攤坐下,這次她要的是酸梅湯,用從井底深處打上來的冷水冰過,非常的涼,慢慢喝完后她心頭就定了。真是丟人啊,她訕笑著對自己說。她竟然因為信輝的話而心亂了一陣。雖然嚴(yán)格來說不是因為他,但依然感到有些懊惱。她不該被任何事、任何人擾動心情。這是她在宮中的十年里,學(xué)到的最寶貴的東西。
楊真喝完酸梅湯后,舞女們的表演也結(jié)束了。接下來上場的是一群纏著紅色包頭,穿著開胸馬甲和燈籠肥褲的人,表演噴火和拋擲飛刀。楊真覺得這個挺新鮮,便走過去看了。等她走遠(yuǎn)了,柏楊才從樹下的陰影里溜出來,看著楊真的背影驚疑不定。
他也料到楊家的女眷今天會來逛廟會,便抱著“能不期而遇”的浪漫幻想跑了過來,果然在舞臺之旁發(fā)現(xiàn)了她們。他看到楊真在那里喝茶,便買了個糖人準(zhǔn)備給她當(dāng)茶點,走向她的時候卻看見她和一個陌生人走進(jìn)巷子里。他趕緊跟在他們身后,藏在巷口偷看他們的動靜。因為離得遠(yuǎn),他聽不見楊真在說什么,但隱約可以揣測出楊真對車?yán)锏娜擞械钟|情緒,在拒絕他什么。在楊真出巷后他立即偷偷走入巷中查看,結(jié)果在竹林邊上撿到一個銀子打造的花飾。
那花飾打造得十分精美,花瓣的紋路都清清楚楚,而且不知用了什么手法,竟能讓它在日光映照下發(fā)出彩虹般的光芒。
他剛撿到它的時候覺得頗為眼熟,仔細(xì)一想?yún)s如遭五雷轟頂:因為權(quán)貴喜歡附庸風(fēng)雅,精通琴棋書畫的人都比較容易融入上流圈子。他就因棋藝接觸過一位專給皇親國戚制造生活用品的匠人,雖然說是匠人,但出身也較為高貴,只是喜歡手工勞動才當(dāng)了匠人。
正因為他身份高貴,做東西只是怡情,所以他手制的東西格外稀有昂貴,不是身份至貴之人都用不起。在他手制的東西中最為得意的,就是一輛車。這輛車乍一看來沒有什么扎眼的設(shè)計,細(xì)節(jié)卻無處不奢華精美。內(nèi)斂的奢華是最有高貴態(tài)度和風(fēng)雅氣質(zhì)的。信輝很喜歡它,買去自己使用。匠人也感到臉上有光,時刻跟人提起。他最喜歡強(qiáng)調(diào)的,就是這輛車的車輪上都有自己親手打造的銀花,一被光照就可以發(fā)出彩虹般的光芒!
柏楊把花飾藏進(jìn)口袋里,只覺得腦中一團(tuán)混亂。現(xiàn)在看著楊真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更感到腦中亂到麻木,楊真竟然和信輝大人有勾扯?那會是怎樣的呢?
這件事一直讓他悶悶不樂,想要找楊真問個清楚,卻一直不敢。以至于他和楊真下棋的時候都愁眉不展,精神渙散。
楊真發(fā)現(xiàn)了他的異常,輕聲問他,“你有什么事,讓你這樣憂心?下棋都不能專注?”
“我……沒有……”柏楊慌忙遮掩,卻想到自己天天輾轉(zhuǎn)難眠就是因為她,索性不再遮掩,“您怎么看出來的?”
“因為你的眉心發(fā)皺啊,顏色也很暗!睏钫嫠菩Ψ切Φ卣f,“一般睡不好覺都會這樣。在宮里的時候,好多姐妹早上起來眉頭都是發(fā)皺的。”她嘴邊忽然泛起一絲不可名狀的笑容,“當(dāng)然,我自己經(jīng)常也這樣!
“哦!卑貤畹男拟疋竦靥似饋。其實他和其他人一樣,也想問清楚楊真在宮中為何未受寵幸,現(xiàn)在似乎有了由頭,但仔細(xì)想了想后還是不敢直接問,“為什么宮里的娘娘們……都會這樣呢?”
楊真沒有做聲。
柏楊知道自己還是問得突兀了,不由得惶恐不已,趕緊換個話題,“其實我最近心里煩亂,總是睡不著,正好想請教有沒有寧定心神的方法!
楊真又露出一絲不可名狀的笑容,忽然輕輕地把裝著棋子的石缽?fù)频搅说厣稀?
柏楊以為楊真發(fā)脾氣了,頓時嚇得頭頸僵硬。
“把這些棋子撿起來。”楊真淡淡地說。
柏楊不敢不從,趕緊蹲下去撿棋子。卻聽到身后楊真“呵”的一聲笑了起來。“你把這些棋子都撿起來,就會心如止水了!
柏楊驚詫地回過頭來,發(fā)現(xiàn)楊真一臉溫和的笑意,目光似乎在看他,卻也似乎在看千萬里之外的地方!斑@是宮里的一個老宮女教我的。她說,如果晚上心煩意亂,就把棋子丟在地上,然后一個一個地?fù)臁5饶惆哑遄佣紦炱饋砹,往往夜也深了,心也定了,就也能睡著了。如果依然睡不著,再把棋子丟在地上,再撿。就算一直睡不著,也一直有事做,不會感到太煎熬!
柏楊想著那凄苦的情境,不寒而栗之余,卻也心頭一喜,他可以借著問這位老宮女的情況來問她的情況,這樣容易開口,也可以省去很多尷尬!斑@位宮女姐姐真是睿智,她如此打發(fā)晚上的時光,是不是一直沒受過中華皇帝的寵幸?”
“她已經(jīng)不是‘姐姐’了!睏钫婵酀匾恍,“她十六歲入宮,今年已經(jīng)六十歲了。本也可以在二十五歲時出宮,卻因為得罪了一位嬪妃,被罰終生留宮!闭f著目光迷離起來,低聲吟誦起一首詩,“上陽人,上陽人,紅顏暗老白發(fā)新。綠衣監(jiān)使守宮門,一閉上陽多少春。玄宗末歲初選入,入時十六今六十。同時采擇百余人,零落年深殘此身。憶昔吞悲別親族,扶入車中不教哭。皆云入內(nèi)便承恩,臉?biāo)栖饺匦厮朴。未容君王得見面,已被楊妃遙側(cè)目。妒令潛配上陽宮,一生遂向空房宿……”吟到這里忽然頓住,半晌后才喃喃地說,她的語氣依舊淡然,里面卻墨染白絹般透出凄怨,“這是中華的白居易《上陽白發(fā)人》的詩句。中華皇帝的宮中嬪妃宮女少則數(shù)千,多則上萬,皇帝卻只有一個人,能見到皇帝的女人已經(jīng)是少之又少,能得到皇帝寵幸的更是猶如鳳毛麟角,縱然你國色天香,見不到皇帝也是枉然。即便你見不到皇帝,也過不到清閑的日子,女人之間本來就喜歡鉤心斗角,又都是成天見不到皇上,又閑又怨,你要是長相丑陋,別人會聯(lián)合起來糟踐你,你要是品貌出眾,別人又會一起嫉恨你。而上面那些得寵的嬪妃,都無日無夜地?fù)?dān)心自己失寵,時時刻刻注意剪除可能對自己有威脅的宮女,如果你不會藏拙,不會自保,說不定連命都保不了!
楊真的表情轉(zhuǎn)為凝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本想繼續(xù)說自己在宮里的情狀,話出口時卻變成了,“你先回去吧,我有點不舒服……”
柏楊驚疑不已,也非常不放心,但是不敢不從。楊真看著他離去,輕輕地抓住亭柱上的藤蔓,往事正如冰水中的氣泡一樣一點點地涌上心頭。
當(dāng)初,她和兩個姐妹,都有幾分姿色,一起被皇后選中,封為淑媛,準(zhǔn)備向皇帝引薦。當(dāng)時有位宸妃,極受恩寵,幾乎要蓋過皇后。皇后怕她奪走自己的后位,才把自己和其他兩個姐妹選出來,想通過她們分宸妃的寵。那兩個姐妹雀躍不已,以為有皇后撐腰,飛黃騰達(dá)指日可待,她卻感到兇險,故意裝病,臥床不起。幸好她當(dāng)時機(jī)靈,否則不知道會是什么下場。那兩位姐妹,都順利得到了皇帝的恩寵,但一個被宸妃下毒害死,死的時候七孔流血,死不瞑目;实蹍s根本沒有在意,依舊愛他的宸妃。另一個姐妹比較機(jī)靈,沒有被宸妃害死,卻因為驕傲外露而死于皇后之手。
這兩個姐妹和楊真一樣,在朝中都沒有有權(quán)有勢的家人做后盾。可即便有后援,也未必可以一直平安,但至少不會死得像只螞蟻。那位宸妃,最后也敗于皇后手下,被冠以罪名,鎖在空屋里活活餓死。她的家族也因此獲罪,幾乎被皇后和她的家族一網(wǎng)打盡。
后來皇帝駕崩,皇后升為皇太后。其實按照祖制,受過寵幸而無子嗣的嬪妃既可以上尼庵,也可以留于慈瑞閣居住。但是太后硬是把她們?nèi)克屯徕,并且特意削減她們的奉養(yǎng),就是想讓她們受罪。那些有子嗣的嬪妃,則被禁錮在慈瑞閣里,雖然奉養(yǎng)不減,但也只有等死一途,更別說她們要天天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圍在皇太后身邊侍候;侍笙氪蚓痛颍肓R就罵,即使沒有冒犯,也會因皇太后‘回憶往事’而遭到無妄之災(zāi)。而楊真,則因為從沒有受過寵幸,才能順順利利出宮,還得了豐厚的賞賜。在楊真出宮不久,就聽說皇太后因為疾病昏厥,醒來后就腿腳麻木,宛如廢人,只能在床上度日。估計是因為一生勞心過甚,氣惱過度。說起來,她當(dāng)初是憑借身份高貴入的宮,是太皇太后欽點的皇后,卻一直不受先皇喜愛,天天獨宿空房,和守活寡差不了多少?粗鴦e的宮妃備受先皇寵幸,那種嫉恨憤懣,肯定猶如噬心之蛇,讓她每日每夜不得安寧。如果光是嫉恨憤懣,倒還罷了。最糟糕的是她因為不受寵幸,自然就沒有子嗣。沒有子嗣,皇后的位置就岌岌可危。為了雪恨,也為了保護(hù)自己的后位,她一生竭盡心力謀算他人,和諸多宮妃甚至和先皇斗智斗勇,身心早已被傷透。雖然她最后收養(yǎng)了一位早逝宮妃的兒子,立為太子,并扶植他成為皇帝,大獲全勝,卻在先皇駕崩后因病成為廢人。也許她早就要病倒了,卻因為形勢逼人而不敢倒下,只要先皇一日不崩,形勢就可能逆轉(zhuǎn)。所以她在先皇駕崩后才敢真正松口氣,沒想到這口氣一松就崩潰病倒。雖然保住了性命,但每日只能在床上靠吃各種苦藥續(xù)命,也是生不如死。不過即便這樣,她只要還能動嘴,就依舊可以折騰那些太妃太嬪出氣。其實仔細(xì)看下來,宮里的女人,最終沒有人贏。
楊真一動不動地站在亭邊,綠藤已經(jīng)被她擰出了汁液,順著她的手心往下淌。雖然她一直提醒自己是勝了,應(yīng)該及早把宮里的遭遇忘掉,但是那十年里重重疊疊的凄苦、兇險、氣惱……全都像猩紅的血滴一樣朝她飛來,讓她心頭揪緊,全身冰涼,更像被凍住一樣動彈不得。
幾日后,楊真被邀請參加禮部員外郎孫大人夫人的壽宴,因為她怎么說都是在中華上國的宮廷里住過的前宮妃,身份特殊,又在上次華英夫人的壽宴上給了諸多貴婦人們非常好的印象,所以她們一有聚會就喜歡請她前去。一并去的自然還有“萬金油”西敏雪,據(jù)說她從中華的商隊那里買來了珍稀補(bǔ)品猴頭菇,準(zhǔn)備在今天獻(xiàn)給孫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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