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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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離離很少喝酒,更很少醉酒。據(jù)說喝醉了酒說的話做的事什么也記不得了,早上醒來和衣躺在家里,除了頭疼,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木頭說:“沒見過你這么喝酒的,喝了都變成眼淚珠子掉我衣服上了!
蘇離離堅決否認(rèn)道:“姑娘我千杯不倒,萬杯不醉。你喝湯灑了吧,反過來賴我。”
木頭冷哼一聲:“喝暈了還在涼風(fēng)里站著,到底傷了風(fēng)。我不把你抱緊些,只怕要得傷寒重癥了!
蘇離離頓時丟盔卸甲,大窘而去。
養(yǎng)了兩天風(fēng)寒,一早起來,陽光明媚,萬物宜人。程叔在院里獨自招呼幾個小工釘板子,蘇離離轉(zhuǎn)了一圈,奇道:“木頭呢?”
程叔道:“秋高氣爽,跟張師傅到棲云寺游玩去了。”
蘇離離大怒,“這兩天貨正趕得急,他還有閑心跑去游玩。不想做棺材,想做和尚了!”
程叔笑道:“你就放他一天假吧,他自腿傷痊愈,也沒出去逛過!
蘇離離小聲嘀咕,“逛就逛吧,也不知道叫上我!
蘇離離原以為木頭會細(xì)問她認(rèn)識祁鳳翔的事,然而從她酒醒過后,木頭也不曾問過一個字。倒弄得蘇離離自己問他怎么認(rèn)得祁鳳翔的。木頭說曾去過幽州,祁煥臣領(lǐng)兵北伐時出城,人群里見過。蘇離離聽了,也不知該不該信。
這天午后,祁鳳翔卻自己來了。左顧右盼地進了棺材鋪,蘇離離正坐在柜上和木頭對賬,祁鳳翔優(yōu)游地走上前來,叫聲“蘇老板”。蘇離離“哎”了一聲,“祁公子來了。”
祁鳳翔把棺材鋪大堂前前后后看了一遍,笑道:“你這個鋪子倒好找,看著也不錯。”
談到鋪子,蘇離離一副老板的樣子,賠笑道:“那是啊,祁公子要照顧我生意?”
祁鳳翔點點頭,“既然來了,就照顧一個吧!
蘇離離讓木頭拿出賬冊來,翻開便問:“什么材質(zhì)?花色?尺寸?”
祁鳳翔看著木頭,瞇起眼睛想了想,蹙眉道:“這個我還真不知道,材質(zhì)也不用太好,中等吧。做寬些就是,要裝得下個大胖子。最關(guān)鍵的一點,在棺材蓋上刻四個字——祿蠹國賊!”
“什么賊?”蘇離離問。
祁鳳翔討過她的筆,冊上落墨,筆力嚴(yán)峻森然,擱筆道:“便是這四個字!
蘇離離瞅了一眼,淡淡道:“定金一千兩。”
“蘇老板是想攜著定金潛逃嗎?開這么大的口!
蘇離離認(rèn)真道:“難道我像騙子?還是只騙一千兩的那種?”
祁鳳翔嘿然笑道:“是我小人了,一千兩銀子原不足一騙。來日我遣人奉上吧,明天我回幽州,大約十月中旬來取貨。蘇姑娘勿要忘了。”
“生意的事我忘不了!
祁鳳翔眼睛指點木頭道:“這不是裁縫店的莫大嗎?”
蘇離離頭也不抬,仍是淡淡道:“那是騙你的,他叫木頭!
祁鳳翔拊掌大笑道:“這個名字好,看他面色神態(tài),人如其名。”
木頭額上青筋隱隱浮現(xiàn),待祁鳳翔走后,板著臉對蘇離離道:“銀子不是這么好訛的!
蘇離離搖頭,“祿蠹國賊不是誰都能做的,這個價已經(jīng)便宜了。”
蘇離離最終挑定了杉木做這一口棺材。
木頭親自動手,精雕細(xì)琢,把那四個字刻了,又從書房里翻來些符咒,刻在棺蓋里面。
蘇離離奇道:“這是誰呀,你要人家不得超生!
木頭冷冷道:“既是祿蠹國賊,自然不用超生!
這時,正是九月初,天涼秋深,萬物隱含肅殺之氣,天地醞釀翻覆之象。蘇離離那根敏銳的汗毛似觸到了什么危機,夤夜輾轉(zhuǎn),難以成眠,猜不透平靜表面下埋著怎樣的波瀾。這夜睡得不實在,隱約覺得有幾根微涼的手指撫在自己臉上,夢魘一般揮之不去。
有人輕聲喚道:“姐姐。”蘇離離聽得是木頭,努力想睜開眼睛,卻仿佛被睡夢拽住了,怎么也睜不開。她靜靜等著他再說話,木頭卻始終沒有再說話。不知多久,蘇離離睡沉了,甚至早上也比平時起得晚。
她醒來便覺得不大痛快,心里默默思忖,坐起身來,掀了被子下床時,這數(shù)日的不安終于有了著落——枕邊露著一角白紙。她抽出來,上面是木頭清秀的字跡,“不要相信祁鳳翔!
蘇離離披著頭發(fā)沖到院子里,推開東面木頭的房門,被褥整齊,窗明幾凈,床上橫放著那柄市井俗貨。蘇離離一時把握不住這是什么意思,愣愣地站著。程叔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后,靜靜道:“木頭走了。昨夜跟我告辭。”
“他說什么?”
“他什么也沒說,只說他走了,叫你萬事小心!背淌宥床焓朗拢半x離,他終不是池中物,不會就此終老于市井,你……唉!
蘇離離牙縫里迸出三個字:“白眼狼!庇倭R,卻說不出一句話,轉(zhuǎn)過身來,但見碧空如洗,圈在院子的圍墻里,寧靜有余,卻不足鷂鷹展翅。終是你的天高地遠(yuǎn),我的一隅安謐。
蘇離離猝然倚靠在門柱上,默默凝望著自己的一地棺材。
七日后,太師鮑輝弒君自立,京城九門皆閉,兵馬橫行。蘇離離關(guān)在城中,自然不知外面州郡已然義幟紛起,各路封疆大吏沒了皇帝,各自建政。
如同本就瀲滟的湖面投入了一塊巨石,波瀾橫生,天壤倒置。
這脆弱的、勉力維系著大統(tǒng)的天下,終于大亂了。
九月十三這天,陰云密布,城中也愁風(fēng)慘雨。晚上蘇離離裹在被子里,只聽見外面兵馬往來,難以成眠。太師府已下嚴(yán)令,申時之后,街上禁行,有違令者,立斬。每天天不黑,各家已是關(guān)門閉戶。
蘇離離睡不著,索性披衣起身,散著頭發(fā)走到后院葫蘆架下坐著吹風(fēng)。那昏君死了,大約是這些年來最為大快人心的事。她縱然命如螻蟻,也有恨的權(quán)利。像千鈞的擔(dān)子忽然折了,一時之間竟茫然起來。
墻外又一隊巡邏的士兵腳步整齊地走過。蘇離離仍然坐在葫蘆架下不愿走,仿佛這里有什么值得留戀的記憶。四周靜下來時,角門上輕叩了三聲。蘇離離驟然驚起,凝神細(xì)聽。敲門聲又起,有點驚慌,又有點急促。
蘇離離躡手躡腳走到門邊,輕聲問:“是誰?”
門外小聲答道:“是我,老張!
蘇離離連忙打開門來,張師傅牽著一個孩子,閃身進門。三人屏息片刻,張師傅低聲道:“進去說。”
蘇離離帶他到內(nèi)院,關(guān)好四面的門,叫起程叔,點了一支小燭。張師傅借著燭火點起了一袋煙,吸了一口,道:“少東家,我最近有些事,要冒險出城一趟。這個孩子是我一個遠(yuǎn)房親戚的,想暫時留在你這里!
蘇離離看去,那孩子只有八九歲,躲張師傅身邊,神色畏縮。蘇離離看程叔,程叔咳嗽道:“這兵荒馬亂的,有什么不能留。且住下就是!
張師傅將那孩子拉到身前,柔聲道:“這位姐姐和老伯都是好人,你莫要害怕!焙⒆哟┲患植家路つw卻細(xì)膩白皙。
蘇離離道:“你叫什么?”
他望著蘇離離膽怯地開口道:“我叫于飛!
蘇離離驀然想起木頭才到這里時,也是這般戒備猶疑,只是眼神之中比這孩子多了幾分堅毅。蘇離離笑道:“你別怕,這城里的大人們發(fā)了瘋,才鬧得震天動地。咱們別理他們!
于飛懂事地點點頭。
天明時分,張師傅辭去。之后十幾日,蘇離離都默默守在店里。于飛很沉默,尾巴一樣跟著蘇離離,像是被人拋棄的小狗,找著了主人。蘇離離本是個心軟的,也就真心實意待他好。
因為街上亂,程叔不讓蘇離離上街,自己出去買食用之物,有多少買多少,都屯在店里。然而京城的物資卻越來越短缺,兵士又搶掠,挨過這幾日,也不知道往后如何。蘇離離望墻興嘆,這天下治起來不是朝夕之功,毀起來卻一夜蕩盡。
那位太師大人弒君篡政,將皇室宗族屠戮一空,意猶未盡,大駕擺到街上,看誰不順眼就殺誰。京中各富豪之家、敵對的朝臣府邸,通通抄了一空,充入國庫。花天酒地,縱欲無度。這時節(jié),人命如草芥,惜命之人皆縮頭在家。
十月初時,又有消息傳來,外面的軍隊舉著為皇帝報仇的旗號,打到京城來了。京城勢單力微,難以久持,有那么些人便破罐子破摔。那太師鮑輝大人,似乎也抱了這樣的態(tài)度,既結(jié)集不起有力的抵抗,便放火燒城。
京城繁華一世,終淪為人間地獄。
蘇記棺材鋪正在百福街角,燒了半個鋪面,幸虧風(fēng)向朝外,才止住了火。覆巢之下,蘇離離也不驚不急了,只將內(nèi)門改做大門,關(guān)上避個風(fēng)雨。這天她爬上屋頂看去,城西方向正燃得熊熊,黑煙直沖上天。
她順著梯子爬下去,回房里抱了木頭留下的那柄市井俗貨,拿著覺得又長又重,不趁手。放下那劍,又去廚房舉了把菜刀,拉開門要出去。于飛拽著她的衣角道:“蘇姐姐,你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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