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姨太太撒潑爭馬桶 老和尚正色釋簽文(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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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天,駐扎在慶遠街上的兩廣總督行轅雖然外頭依然戒備森嚴,里頭卻亂成了一鍋粥。廳房過道屋里屋外東一箱籠西一挑子的盡是散亂物件。李延做夢都沒有想到他會被免職,一時間惱怒煩躁沮喪惶恐心里頭什么滋味都有,他只得吩咐親兵侍衛(wèi)趕緊打點行裝收拾細軟,一俟殷正茂前來接職就拍屁股走人。
這李延本是那種“人在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的混角兒,從廣州出發(fā)到慶遠前線督陣作戰(zhàn),居然帶了兩個小妾,到桂林游覽漓江時看中船老大十五歲的幺姑,順手牽羊又納了一個。及至到了慶遠街,他覺得當?shù)貗D女把頭發(fā)揪到一邊歪著盤一個大花鬏的發(fā)型特別好看,又動用軍樂吹吹打打把一個演儺戲人家的女兒娶進中軍大帳。
慶遠街本是廣西西部崇山峻嶺中一蕞爾之地,街頭撒泡尿流到街尾——再往前流就出城了。街上有頭有臉的人家無非是打制首飾的銀匠和刺刀見紅的屠戶之類,煙柳畫橋吟風賞月的樂事一概全無。李延慶幸自己有先見之明,千里迢迢自帶了“銷魂散”來,每日里讓那四個婆娘陪著逗樂解悶,倒應(yīng)了唐代詩人高適的兩句詩:戰(zhàn)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
春去秋來光陰荏苒,彈指就是三年。韋銀豹、黃朝猛率領(lǐng)的叛民沒逮住幾個,總督行轅里卻多了兩個哭鬧的嬰兒,這是那個幺姑和儺戲人家的女兒“屙”出來的!昂蟠畲壬习叮阋娢依钛又松迫,眼力不差!崩钛釉谥熊妿(nèi)接見三軍將領(lǐng),曾這么自豪地說過。誰知樂極生悲——如今削職為民,眼看就要黯然神傷風餐露宿回歸故里,這些“銷魂散”連帶她們的產(chǎn)品頓時都成了累贅。
卻說這一日李延正在值房里監(jiān)督兩名師爺清理官書文冊,哪些該移交,哪些該焚毀,哪些該帶走,他都要一一過目定奪。有的文書一自上架入屜,就很少翻動,如今已是積滿灰塵蟲屎。兩名師爺搬上搬下,弄得灰頭灰腦,不時被嗆得噴嚏連天。忽然,一名姓梁的師爺從專裝信札的柜屜里翻出三張?zhí)锲鮼恚粡垇碜哉憬,另一張來自江蘇無錫,各載明水田一千五百畝,還有一張是北京近畿涿州境內(nèi)的一千畝麥地。三張?zhí)锲蹙旬數(shù)、塊數(shù)、界樁連屬情況記載詳細明白,田主欄下填的名字是高福。
梁師爺平日深得李延信任,卻也不知這三張?zhí)锲醯膩須v。他朝在另一側(cè)整理書牘的董師爺擠擠眼睛,董師爺湊過來,梁師爺把那三張?zhí)锲踹f給他,低聲問道:“高福是誰?”董師爺搖搖頭,兩人鬼鬼祟祟的樣子被李延看見了,喝問一聲:“你們兩人搗什么鬼?”
梁師爺趕緊從董師爺手中抽回田契,遞到李延面前說道:“在下看到這三張?zhí)锲,不知如何處置!?
“啊,是這個,”李延接過田契覷了一眼便趕緊藏進袖中,“這個不與你們相干,忙你們的去!
話剛落音,忽聽得院子里一個女人殺豬似的號叫起來:“天殺的賤貸,竟敢欺負到我頭上來了,你不就仗著老爺喜歡你的屄肥,才敢這樣放肆么!
“你呢,一條騷狗,一天到晚褲襠里流水,又是什么好東西。”另一個女人的尖嗓子也毫不示弱。
李延頓時勃然變色,拔腿就往門外跑,慌不擇路被門檻絆了一下,差點跌倒。幸虧門口守護的侍衛(wèi)眼明手快,趕緊上前一攙,才不至于摔個嘴啃泥。
“成何體統(tǒng),呃,你們成何體統(tǒng)!”李延剛剛站穩(wěn),就朝兩個吵架的女人大聲呵斥。
這兩個女人,一個是從廣州帶來的二姨太,另一個是那個儺戲人家的女兒——四姨太。二姨太如今也才芳齡二十,高挑個兒鴨蛋臉,一雙滴溜滴溜大眼睛,兩片微微上翹的薄嘴唇,給人印象是既嬌嗔,又潑辣。原來她最為得寵,只因她嫌李延口臭,同房時總愛別過臉去不肯讓李延親嘴,久而久之李延也就膩味起來。這四姨太古銅色的皮膚,身材豐滿,胸前兩只鼓嘟嘟的大奶子,后頭一個磨盤樣結(jié)實而又肥大的屁股,走起路來,前頭一突一突,后頭一翹一翹,處處散發(fā)出那種勾人的魅力。打個不恰當?shù)谋确,二姨太如果是“海鮮”,這四姨太則是地地道道的“山珍”了。李延入鄉(xiāng)隨俗,竟覺得“山珍”更合口味。為此,兩個女人常常爭風吃醋,口角一番還嫌不過癮,隔三岔五還免不了花拳繡腿較量一番。
李延開口大罵時,只見四姨太怒目圓睜,雙手叉腰,站在一捆行李旁邊,二姨太則歪坐在地,一只赭紅色的馬桶壓住了拖地的八幅羅裙。十幾位幫忙打點行李的士兵站在一旁看熱鬧,見總督大人跑出來發(fā)怒,都慌忙閃開,干各自營生去了?吹竭@幅景象,李延氣不打一處來,惡聲罵道:“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敢在軍機重地哭鬧,你們吵什么?說,為什么吵?”
兩個女人一個站著咬嘴唇,一個坐著抹眼淚,都不答話。
“你們聾了,啞了?”李延唾沫亂飛,接著目光四下脧巡,喊他的管家,“李忠,李忠——”
“老爺,小的在!崩钪覐囊欢汛a得高高的行李后轉(zhuǎn)出來。
“她們?yōu)槭裁闯常俊崩钛訂枴?
李忠囁嚅著道出事情原委:三天前,李忠按李延吩咐開始安排人收拾家私行李。這四房姨太太各有不少東西,一件也舍不得扔下。收拾下來,把個內(nèi)院竟堆得滿滿的。從慶遠街出柳州都是盤旋山道,運輸負重全靠馬匹。李忠把集中起來的捆扎物件粗略統(tǒng)計一下,大約要一百匹馬馱運。李延覺得太過張揚,指示李忠一定要壓縮到八十馱。李忠只好找四位姨太太一個個勸說,把不太緊要的物件撤下一些。大姨太和三姨太好歹清了一些出來,二姨太和四姨太卻頂著不辦。李忠好說歹說,四姨太終于答應(yīng)把不滿周歲小兒子專用的澡盆撤了一個下來。輪到二姨太了,她的行李里頭有一只馬桶,李忠建議把這只馬桶扔掉,二姨太杏眼一睜,一竿笛樣叫起來:“喲,那怎么使得,這只馬桶是檀香木制的,我從廣州千里迢迢帶過來,越用越舒服,如果換了一只馬桶,我就拉不出來,扔不得,扔不得!彼@里犟住了,李忠搖頭,四姨太可不依,心想我連寶貝兒子的澡盆都扔了,你那只穢氣沖天的馬桶有什么舍不得的?這四姨太立馬就沖過去,把守護在行李馱前的二姨太猛地一把搡倒在地,順手扯起那只用油紙包好的馬桶,發(fā)狠摜到地上。
李忠陳述時,兩位姨太太依然劍拔弩張,隨時準備沖過去廝殺。這總督行轅原是慶遠街千總衛(wèi)所,地方局促。前院辦公,后院為官廨,兩院加起來也不過三十來間房子。姨太太們住在后院,平日也還是講些規(guī)矩不來前院攪和的,F(xiàn)在皆因搬家,她們的行李都被搬到略微寬敞些的前院,為了清點物件她們才來到這里。
俗話說家丑不可外揚,如今兩個姨太太當著師爺軍校侍衛(wèi)管家這么多下級僚屬的面,為了一只馬桶打起架來,李延面子上擱不住。再仔細一看,想打架的是四姨太,這二姨太一向嬌貴,經(jīng)這一摔,站都站不起來了。李延吩咐三姨太扶她起來,沒好氣地對她數(shù)落:“女人就是頭發(fā)長、見識短,甭說是一個檀香木馬桶,就是金子制的,該扔時也得扔!闭f著又吼了四姨太幾句,“你若把二姨太一掌推成了殘廢,你就要服侍她一輩子。在家中撒潑成何體統(tǒng),你果真有穆桂英的本事,去把韋銀豹給我捉來!
李延在這邊罵,那邊大姨太已領(lǐng)著這幾位“銷魂散”退到后院里去了?粗鹤永锒逊e如山的行李,李延對李忠說:“看來八十馱還是太多,減至五十馱吧。”
回到值房,相跟著看了一回熱鬧的兩位師爺先已回來繼續(xù)整理文冊。這兩名師爺也是李延從廣州帶過來的,梁師爺四十多歲,主管總督府一應(yīng)章奏文牘,董師爺比他小了四五歲,主管錢糧往來冊簿,都是李延的心腹。
“先歇歇吧!崩钛诱泻羲麄。
“文書太多,怕一時整理不完!绷簬煚敾卮。
“殷正茂來了恐怕還得交接幾天,來得及的。”李延說著,吩咐堂差備茶。
三人在值房里分賓主坐定,飲了一會兒茶后,李延說道:“常言道落毛鳳凰不如雞,我如今就成了一只落毛鳳凰,你們二位跟了我多年,如今我倒霉,害得你們也丟了飯碗,這也是我不情愿發(fā)生的事,還望兩位先生海涵!
梁師爺生性憨直,見李延傷感,連忙安慰道:“我們?nèi)肽贿@幾年,東翁待我們不薄,該照顧的也都照顧到了,人非草木,東翁的這份情我們永遠記得,董師爺,你說呢?”
“梁兄說得是。”董師爺隨話搭話,“這幾年我們跟著東翁,也得了一些好處,即使從此散席,也決不至于為生計犯愁!
兩位師爺說的都是實話,他們跟著李延,每年撈的外快也不下四五萬兩銀子。李延也懂得他們的意思,但依然從袖子里摸出兩張銀票,一人手里遞了一張,說道:“這是一萬兩銀票,回到廣州即可兌現(xiàn),你們拿去收藏好,算是我奉送的安家費用。”
兩位師爺免不了遜讓辭謝一番,但還是半推半就收下了。李延接著說道:“兩位先生手頭掌握的文札務(wù)必清理干凈,不要讓后來人看出破綻來,特別是董師爺,你那些賬目能抹平的就盡量抹平。”
董師爺會意,與梁師爺略一注目,說道:“這個嘛東翁盡可放心,您就是不吩咐,在下也知道如何處置。該掩飾的我都已掩飾過了,只有一宗最最要緊的賬目,恐怕難以抹平!
“什么賬?”
“就是兵士的空餉!倍瓗煚旛玖缩久碱^,小聲說道,“這三年來,我們給兵部具文,報的都是五萬兵士,實數(shù)其實只有三萬,其間有兩萬兵士的空額,新的總督來,我們斷斷交不出五萬名兵士來。”
“是啊,這也是我最最擔心的事!崩钛诱f罷站起身,在值房里“橐橐橐”踱起步來。
卻說三年前李延來到慶遠街,不出一月,他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大大的生財之道,這就是吃兵士空額。一名士兵每月馬草糧秣例銀衣被等各項開銷加起來是三兩銀子,慶遠前線本來只有三萬士兵,李延求財心切膽大妄為,竟然謊報成五萬。那子虛烏有的二萬兵士,一年下來就給李延帶來了七十多萬兩銀子的進項。李延入駐之日經(jīng)過籌劃,認為不出一年,韋銀豹、黃朝猛等數(shù)千蟊賊即可盡行剿滅。但李延為了多吃空額,并不認真追剿,在給朝廷的邸報中,往往還夸大叛民力量。他本意是想吃滿四年空額之后,再活捉韋銀豹獻俘北京,這樣就可名利雙收,私囊大飽不說,還可加官晉爵。為了達到這一目的,三年來他不斷派人進京,花重金打點吏部兵部戶部等要緊衙門的官員,加之又有“高拱門生”這一塊金字招牌,他滿以為按計劃行事,可以高枕無憂,誰知中途出了這么大的變故。他至今也不明白被撤職的原因,難道就為那一份縣城失守的邸報?須知過去這樣的邸報已經(jīng)送過十幾份,從不曾出什么問題……
這時院子里一片闃寂,臨午的陽光透過窗欞,白熾得炫人眼目。忽然,一只烏鴉飛臨院中的那棵女貞樹上,發(fā)出幾聲刺耳的叫聲,李延心中頓時升起不祥之兆。
“你們兩個也知道,這些銀子也并沒有裝進我一個人的腰包!崩钛佑洲D(zhuǎn)回藤椅上坐下,心事重重地說道,“身邊的人不說,好處自然都得了,還有京城幾個部衙的要緊官員,也都領(lǐng)了我的獻芹之心。只不知為何平地一聲雷,皇上來了這么一道旨意!
兩位師爺都是久歷江湖玲瓏剔透之人,哪能不知道這件事的嚴重性,只不過是李延自己不提,他們不好說破就是,F(xiàn)在見東翁有討教的意思,幾天來一直憋在心底的話也就有了一吐為快的機會。梁師爺輕咳了一聲,首先說道:“皇上垂拱九重,深居大內(nèi),哪能知道這慶遠街上的事。何況皇上的旨意,均采自內(nèi)閣票擬,依在下陋見,東翁這次致仕,問題還是出自內(nèi)閣!
李延垂下眼瞼思量一會兒,狐疑說道:“這就奇了,內(nèi)閣首輔高拱是我座主,我對他執(zhí)門生禮,這是天底下人所共知的事,難道他會整我?前年廣西道御史上折子彈劾我,說我排斥戚繼光,剿匪不力。結(jié)果皇上頒下旨意把戚繼光調(diào)到薊州,高閣老親來信札對我安慰有加,雖然也要我慎思篤行早傳捷報,但口氣十分體己。自后彈劾折子還上過幾道,都被高閣老一一化解。這回風云突變,真的讓我百思不得其解。”說畢,李延垂下一副苦瓜臉,兩手撫著腮幫,顯得煩躁不安。
董師爺接著說道:“東翁這幾年花大把的銀子,把京城各要緊衙門打點得路路通。照理不會落到這般結(jié)局的。事既至此,我看得分兩步棋走,第一是求平安,不要把這里的事捅出去,按《大明律》,我們干過的事怎么治罪都不過分,但事在人為,京城里那些得過東翁好處的高官為了自身安全,也不會袖手旁觀見死不救。只要躲過這一劫,東翁的第二步棋就是活動起復,在下平常也讀點雜書,略通相術(shù),東翁天庭飽滿,地角方圓,官運好像不會到此為止……”
董師爺一向話多,好耍點小聰明,眼看他又要東扯葫蘆西扯瓢大擺龍門陣,李延一揮手打斷他的話,沒好氣地說:“你那個相術(shù)我不止聽過一百次,不要說了,你只說說如今這一劫怎么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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