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魏侍郎驚聽連環(huán)計 馮公公潛訪學(xué)士府(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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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兩人已在值房里私語了半日,透窗的陽光已經(jīng)收盡余暉,值房里光線朦朧起來。早就過了散班時辰,因兩位堂官關(guān)門密語,吏部一應(yīng)官吏也就不敢離開。衙役又進(jìn)來沖茶,值日官瞅空兒進(jìn)來稟告吏員都還沒有離開,不知兩位堂官是否有事召見。
“都回去吧,”高拱吩咐,“這些時大家都累了,也該回家睡個囫圇覺!敝等展偻讼,魏學(xué)曾也起身告辭。
“啟觀,你就別走了!备吖昂白∷
魏學(xué)曾以為高拱還要長談下去,便把已經(jīng)邁出值房門檻的一只腳抽了回來,規(guī)勸道:“元輔,你也該回家了,半個多月沒有回去,老夫人必定掛念!
高拱只有一個女兒早已出嫁,家中只有一個原配夫人與之廝守。因沒有兒子,又未曾討妾,一年四季家中總顯得冷冷清清。
“我那個老婆子,”高拱揶揄地說,“十幾年前就吃起了長齋,我回家等于進(jìn)了廟,吃肉喝酒如同犯了天條,今晚你就陪我吃頓飯。”說畢,也不等魏學(xué)曾表態(tài),朝門外高喊了一聲,“高福——”
高福是高拱的大管家,聽得主人喊叫,連忙滾葫蘆一般跑了進(jìn)來。高拱問他:“你上回說,啥館子的豬頭肉做得好吃?”
“回老爺,是薰風(fēng)閣的。”
“你頭前去安排,我和魏大人隨后就到!
高福應(yīng)喏而走。不一會兒,高拱與魏學(xué)曾要了兩乘便轎,朝位于燈市口的薰風(fēng)閣迤邐而來,他們撤去儀仗扈從,只是為了安全起見,留了一隊護(hù)兵暗中保護(hù)。
卻說到了薰風(fēng)閣后,高福早把一切安排妥當(dāng),店老板親自出店迎接,巴結(jié)不盡地把他們領(lǐng)到樓上一處羅綺滿堂、宮燈璀璨的雅間。洗手凈面之后,七大碗八大盤各色菜肴也就在頃刻間擺了滿滿一桌。中間一個尺二見方的花鈿髹漆木盒里,盛滿了剛起蒸鍋的熱氣騰騰的豬頭肉,一片片通紅透亮,切得極薄。
“唔,好香!”高拱聳聳鼻子,禁不住吞了一口涎水,夾起一小塊放在嘴中,果然肥而不膩,香而有味。他讓高福把侍立門外的店老板喊了進(jìn)來,問道,“你這豬頭肉是怎么制作的?”
店老板回答:“啟稟首輔大人,小人這店里頭的豬頭肉,都是熏制出來的。”
“我知道是熏制的,湖南的熏肉也算是名產(chǎn),但煙氣太重,老夫并不喜歡吃,你店里這個熏豬頭,卻頗合老夫口味!
“承蒙首輔大人夸贊,您老肯賞臉親來品嘗,小的也不枉開了這爿店子……”店老板受寵若驚,加之又從未見過這等顯赫人物,因此嘮嘮叨叨詞不達(dá)意。
高福見他狗扯羊腸,便從旁喝道:“少啰嗦,你就直接回答我家老爺,你熏制豬頭肉有何秘方!
“是,是,”店老板點頭哈腰賠笑說道,“其實也沒有什么秘方,這豬頭肉是用茯苓、當(dāng)歸等藥材熏制的。熏之前,取新鮮豬頭先腌三五日,然后取出來掛在過風(fēng)處,晾個十天半月,讓其收水風(fēng)干,再吊在熏籠里用藥材來熏,微火輕煙,熏好一只豬頭,總得一個多月工夫。”
高拱饒有興趣,邊吃邊問:“為啥只是豬頭呢,豬肉中不中?”
“豬肉就差一點了,因為豬頭上骨頭多,處處有縫隙,熏煙炙進(jìn)去,從里面再往外透,藥材的香味兒便徹底滲了進(jìn)去!
“唔,有道理!备吖包c頭稱贊,說話的當(dāng)兒,三個人已把那一盤豬頭肉吃去大半,其他的菜肴卻無人伸筷子。高拱吃得興起,對店老板說,“你把這些菜肴都撤了,再上一盤豬頭肉來,今夜里咱們專吃這個!
店老板遵命撤盤換菜,這時門外有人隔著門縫兒朝里窺探。魏學(xué)曾眼疾,大喝一聲:“誰?”
“是我!币粋約莫三十來歲身著七品官服的人應(yīng)聲推門而入,于桌前跪了下去,“卑職叩見元輔與魏大人!
來者是高拱內(nèi)閣值房中的幫辦文書韓揖。
“你怎么來了?”高拱問。
韓揖呈上一封文書,說道:“這份邸報天黑才送到,小的看邸報上所言之事有些緊要,故尋到這里來了!
“誰送的邸報?”高拱問。
“應(yīng)天巡撫張佳胤從安慶府傳來。”
高拱接過邸報,匆匆看過,頓時臉色大變。他把邸報遞給魏學(xué)曾,陰沉地說:“你看看,張居正已經(jīng)撕開臉面了!
“落轎——”隨著一聲長長的吆喝,八個穿著一色張府號衣的轎夫動作熟練地把那頂藍(lán)呢大轎停在張大學(xué)士府的轎廳里。一位年老的長隨早就候在一旁,待轎子停穩(wěn),立刻伸手撩開轎門簾兒,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老爺。”
張居正緩緩下得轎來,只要他一回,偌大一個張家府宅就會變得鴉雀無聲。無論是在官場還是在家里,張居正的不茍言笑是出了名的,有時十天半月,都不能在他的臉上看到一絲笑意。因此,張家的人,上至公子下至雜役,都很怕他。
張居正的大學(xué)士府位于燈市口大街的紗帽胡同。從皇城的東角門出來,再進(jìn)入燈市口大街,不過一箭之遙,而紗帽胡同就在燈市口大街進(jìn)口不遠(yuǎn)。隆慶元年二月間,張居正四十二歲的時候,由翰林院掌院學(xué)士晉升為吏部左侍郎兼武英殿大學(xué)士。數(shù)月之間,由一個五品文官驟升為二品重臣。原先的住宅頓時就顯得寒酸了,于是,就托人覓下了這一處新的居所。這里原是一個工部侍郎的住宅,那位侍郎是蘇州人,好治園子,因此把這一處住宅弄得很有點江南園林的味道。大院占地約略有十畝之多,分前后院,后院為眷屬住所,前院為宴飲會友之地。隔開前后兩院的,是一個約有四畝多的花園。亭臺樓閣,不失為居家勝景。
張居正覓宅子時,正好這位侍郎致仕要回蘇州老家。于是一說即合,老侍郎一來慶幸名園有主,二來也樂得巴結(jié)眼看就要當(dāng)“閣老”的重臣,于是只要了張居正二萬兩銀子。這座院子,按當(dāng)時京城的價格,不說十萬兩銀子,八萬兩是絕對好賣的。如此賤賣,張居正甚是過意不去,執(zhí)意要加價,怎奈老侍郎死活要做這個人情,半推半就,這樁交易就成了。張居正買下院子后,又根據(jù)自己的愛好,略加修葺整理,再搬過來住下,不覺過了五年。
從轎廳到前院之間,還有一個過庭。雖然節(jié)令已過清明,江南已是一派柳條青菜花黃的春景?墒潜本┏抢飿渲翰艅倓偲凭G,過庭正中的這棵老槐樹,也只稍稍篩下一點春意。倒是庭角的一株春梅正開得茂盛,院子里彌漫一股幽幽的馨香。在皇城困了半個多月未曾回家的張居正,此刻沒有心情觀賞。他勾頭穿過庭道,徑自走到后院,卸去官服、官帽,換了一件居家所穿的藏青葛布道袍,頭上戴了一頂明陽巾。在后院客廳里坐定,和夫人一起,依次接受了敬修、嗣修、懋修、簡修四個兒子的請安。張居正一共有六個兒子,除上述四位外,還有十歲的靜修、九歲的允修兩個。問了幾個成年兒子的學(xué)習(xí)情況,便一起用過晚膳。
飯畢,張居正回到前院書房里用茶。品茶時,他讓書童把管家游七喊來。一會兒,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走進(jìn)了書房。
來人清瘦清瘦,淡眉毛,小眼睛,臉頰狹長,右嘴角往外挪一寸的地方,長了一顆豌豆大小的朱砂痣。他身穿一件用上?h三林塘出產(chǎn)的青色標(biāo)布制成的道袍,腳上穿了一雙皮金襯里的淺幫布鞋,頭上戴著一頂天青色的堂帽,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子精明之氣,此人就是游七。
游七與張居正同鄉(xiāng),都是荊州府江陵縣人,張居正嘉靖三十三年病休回鄉(xiāng),三年后再度回京復(fù)官,就把游七帶到了北京替他管家。從那以后,一晃過了十六年。游七與張居正沾有一點遠(yuǎn)房親戚,應(yīng)該喊張居正表哥,但游七謹(jǐn)守主仆身份,從來不以親戚自稱,而只喊老爺。這游七自幼也喜讀詩書,原還想?yún)⒓余l(xiāng)試博取功名,跟了張居正后,遂把那門心思擱置了起來。張居正不但看中游七的儒雅之氣,更覺得他辦事機(jī)警。游七管家,把家中一應(yīng)事務(wù)料理得井井有條,且接人待物,都很有分寸,有時幫張居正應(yīng)酬一些事情,也從不失誤,因此很得張居正的信任。
這會兒,張居正靠坐在套著錦緞絲綿軟墊的竹榻上,游七垂手站在竹榻旁,張居正示意游七坐下。游七便拖把椅子坐到竹榻跟前,看到游七臉上約略透出一些倦容,張居正說道:“我這些時不在家,你辛苦了!
“都是平常事兒,說不上辛苦,”游七畢恭畢敬地回答,“只是老爺您要多多注意身體。”
“怎么,你看出什么變化了嗎?”
“十幾天不見,老爺消瘦了一些。”
“哦,是吧!睆埦诱嘈α艘幌拢瑔,“這一段時間,家中有什么大事嗎?”
“半個月前,老太爺來信,要在清明節(jié)前往宜都祭奠祖墳,并說明用度不足。老爺不在家,我請示夫人,托人給老太爺帶去二百兩銀子。”
張居正“哦”了一聲,一股思鄉(xiāng)之情不禁油然而生。張居正的先祖一直可以追溯到元朝末年的張關(guān)保。張關(guān)保是安徽鳳陽人,與明太祖是同鄉(xiāng),明太祖起事時,張關(guān)保也跟著當(dāng)了一個兵士,后來在大將軍徐達(dá)的麾下當(dāng)了一名下級軍官。明朝立國之初,朱太祖論功行賞,把張關(guān)保封了一個歸州長寧所世襲千戶,也就入了湖廣的軍籍。明朝的軍籍,無論兵士和官長,都是世襲的。張關(guān)保在史冊上沒有留下什么功績,死后葬在宜都。
張關(guān)保有一個曾孫叫張誠,因是次子,不能享受世襲的尊榮,因此從歸州遷到江陵,這個張誠便是張居正的曾祖。小時候,張居正曾跟著祖父張鎮(zhèn)前往宜都祭掃過一次祖塋,自那以后四十年過去了,張居正再沒有去過宜都。前年,他曾給宜都縣令許印峰寫過一信,說過“遠(yuǎn)祖孤塋,辱垂青掃拂”的話。殷殷孝心,只能托地方官來完成了。
張居正自嘉靖三十三年那次病休回家閑居了三年,至今已有十六年再沒有回過江陵,也沒有見過父母雙親大人了。雖然常有書信來往,但京城離江陵畢竟有三千里之遙。關(guān)山阻隔,親情難覓,不要說侍湯奉藥,甚至像祭祖這樣的大事,自己也無暇參加。想到這一層,張居正心下怏怏,于是說道:“祭祖這樣的大事,二百兩銀子,是不是太少?”
游七遲疑了一下,囁嚅著回答:“以老爺這樣的身份,這一點銀兩帶回家是少了一些,但是……”
“但是什么?”看到游七欲言又止,張居正追問。
“府上的用度,這兩月有些吃緊!
張居正聽了又不吭聲,張府上上下下,從眷屬到仆婢,總共有百十號人,這么多人吃喝開銷,說起來也是一個無底洞。單靠張居正一個人的俸祿,肯定是不夠的。有時候,皇上也額外給一點獎賞,但畢竟有限。京官的大部分收入,都靠門生或各地方官員的孝敬。偏偏張居正不喜經(jīng)營,平常要好的仕官朋友送點禮金雜物來,客氣一番,半推半就,還是收下了。若是一些想說情升官的人走他的門道兒,十有八九會碰上一鼻子灰。張居正游歷官場,想做經(jīng)邦濟(jì)世的偉業(yè),因此絕不肯在人前落下什么把柄。因此,他的經(jīng)濟(jì)總也沒有寬裕的時候。為了節(jié)省開支,有時也想裁減傭人,但抬轎的轎夫,侍弄園子的花匠,做飯的廚師,照顧幼兒的奶媽,外院的書童,內(nèi)院的丫鬟,似乎一個也裁減不得。官做到這個位置,必要的排場還是要講的。在這么一個兩難的境況下,張居正常常捉襟見肘,因此最怕談的就是這個“錢”字兒。幸虧游七是個能干人,由于他的籌劃,家中總沒有弄到入不敷出、山窮水盡的地步。有時候,張居正也風(fēng)聞游七背著他收一些地方官員的禮金,免不了要嚴(yán)厲地申斥幾句,但也沒有往深處追究。畢竟這么大一個家,一切的用度開支還得靠他維持。而且,沒有他的點頭,數(shù)目稍大的禮金游七也絕不敢擅自做主的,這一點張居正心里有數(shù)。
“用度吃緊,節(jié)省就是!睆埦诱朴频卣f,接著問,“還有其他的事嗎?”
不待游七回答,又有門房進(jìn)來稟報:“老爺,徐爵求見!
“快請。”張居正吩咐,游七便隨門房到外頭迎客去了。
不一會兒,游七領(lǐng)了兩個人踅回書房,一臉興奮地說:“老爺,馮公公看你來了!
“!”張居正大吃一驚,連忙起身相迎。
因剛才自家人講話,書房里只秉了一根蠟燭,光亮昏暗看不清來者,這會兒書童點亮那盞八角玲瓏宮燈。在雪亮燈光下,只見馮保一身青布道袍學(xué)究打扮,頭上那頂叫人望而生畏的剛叉帽也換成一頂儒雅可親的程子巾。他朝張居正一揖,深沉一笑說:“張先生,馮某冒昧來訪,還望海涵!
“哪里話!睆埦诱幻孀屪禮,一邊回道,“剛才門房只說徐爵,要知道您來,我當(dāng)出門迎接,失禮了,失禮了!
馮保提提袍角欠身坐下,說道:“先生不必多禮,是我這樣吩咐的,免得人多口雜,傳出去不大好。”
張居正暗自詫異,馮保從未登過他的家門,今天何故不請自來?不過,他并不急于刨根問底,而是虛與委蛇起來:“前幾日聽說一件事,有個蘇州女子自稱江南第一絲竹高手,素慕馮公公琴藝,特意千里迢迢攜琴來訪,要與馮公公一較高低,可有此事?”
論年齡,馮保比張居正大了四五歲,但因是個不男不女的身子,加之保養(yǎng)得好,一張白凈圓胖的臉上竟沒有半點皺紋,看上去比張居正顯得年輕。就著張居正的問話,馮保一邊品茶,一邊答道:“是有這么回事兒,唔——就是和高胡子在東暖閣鬧了個大不愉快的第三天,那女子叫什么來著?”他偏頭問徐爵。
“蔣心蓮!毙炀舸。
“對,蔣心蓮,”馮保怡然一笑,“那小女子走路如嫋嫋秋風(fēng),很有一副看相。聽說她四歲學(xué)琴,是江南琴王李湖帆的關(guān)門弟子,九歲就彈得一手好箏,十三歲就名滿江南。王公貴戚官紳臣僚家的堂會,若能請得她到場,必定是喧傳一方轟動一時的盛事。”
馮保著實把那女子抬舉了一番,卻是閉口不談兩人斗琴的事,一屋子人情緒都被他撩撥起來。游七忍不住插嘴問道:“馮公公,蔣心蓮琴藝如此之高,不知您老如何對付?”
馮保也不答話,只是欣賞自己的一雙賽過女人的白手,抿嘴笑著。善于見風(fēng)使舵的徐爵,這時站出來替主子說話:“斗琴那天,京城風(fēng)雅名士來得不少,蔣心蓮一出場便贏得一片嘖嘖稱贊之聲,那氣韻風(fēng)度,讓人想到是仙女下凡。應(yīng)我家主子的邀請,蔣心蓮先彈了一曲《春江花月夜》,她嫩蔥兒樣的手指只往琴弦上那么輕輕一撥、一揉、一劃拉,在座的人便都邀齊了把耳朵順過去——天哪,那可真是仙音哪,白居易形容琵琶女‘大珠小珠落玉盤’,到此就覺得言不盡意。一曲終了,眾人哪肯放過。蔣心蓮拗不了大家這份抬舉,竟一氣彈了八支曲子。眾人仍不放過,這些呆頭名士竟忘了蔣心蓮是來與我家主子斗琴的。蔣心蓮說什么也不肯再彈了,再三施禮蹲萬福請上我家主子。蔣心蓮用的那張古箏,聽說是唐朝宮廷樂師李龜年傳下的舊物。我家主子用的琴,卻是自個兒一手造出來的。主子坐到琴前,焚香入定調(diào)息凝神,剛才還鬧哄哄一片聒噪的堂會,頓時鴉雀無聲。風(fēng)流戲子呆頭名士們,一個個都鴨頸伸得鵝頸長,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家主子。
“我家主子神息調(diào)攝停當(dāng),然后輕輕伸手往那箏上一探,悠悠一聲響,像是有人在空蒙靜夜往那三萬頃太湖水中丟了一顆石子。就這一下,我看到蔣心蓮的臉色都變了,她畢竟是江南第一絲竹高手,知道這輕輕一撥已入化境。我家主子彈的是《平湖秋月》,他彈完這一曲,眾人像被魔法定住了,半晌都吱聲不得,蔣心蓮更做得絕,當(dāng)即下令跟隨的琴童把那張心愛的古箏摔成碎片,她滿面羞愧地說,‘聽了馮公公這一曲,我終生再也不復(fù)鼓琴了!f完,也不管我家主子再三挽留,徑直去了。”
徐爵繪聲繪色這一場描述,倒叫在座的人都聽得癡了。張居正暗自思忖:皇上病重,身為秉筆太監(jiān)兼東廠提督的太監(jiān)卻有閑心來斗琴,而且家中堂會聲勢搞得如此之大,難道他對皇上就不存點忠心?心中雖起了狐疑,但表面上卻逢場作戲大為贊嘆:“蔣心蓮的琴藝讓眾人狂,馮公公的琴藝讓眾人癡,何為高手,何為大師,區(qū)別就在這里。”
馮保雖骨子里頭自命不凡,回話卻謙遜有加:“先生過獎了,鼓琴如從政,都是要經(jīng)歷的。平心而論,蔣心蓮琴藝高超絕倫,馮某自有不及處,但她稍微欠缺的,便是這琴藝之外的人生歷練!瘪T保悄悄兒引過話題,接著朝尚在興奮之中的徐爵做了一個手勢,徐爵會意,連忙捧上一只紅木匣子。
“這是什么?”張居正問。
馮保笑道:“打開看看便知!
徐爵打開紅木匣子,取出一幅裝裱精致的立軸,游七幫忙牽開立軸。原來是用皇宮專用的極品四尺宣紙整張書寫的一張條幅。張居正站起凝視,竟不住低聲吟哦起來:
燕市重來二月初,翩翩意氣曳長裾。
金門未售甘泉賦,玄室何人問子虛。
太乙夜燃東壁火,天池時化北溟魚。
乾坤歲歲浮春色,環(huán)佩相將侍禁廬。
詩后有一行題款:敬錄太岳先生詩,馮保。保字兒下面,鈐了一陽一陰一方一圓兩枚圖章,陽文方章是魏碑體的馮保二字,陰文圖章上的兩個字卻是有著秦篆字韻的“大伴”。
馮保抄錄的這首詩,是張居正二十一年前寫的。那是嘉靖二十六年,他和同鄉(xiāng)好友初幼嘉兩個年輕舉子來北京參加三年一度的會試。他考中進(jìn)士并被選拔為翰林院庶吉士,而初幼嘉卻名落孫山。兩人于京城客邸分手,張居正寫了這首詩送給初幼嘉,現(xiàn)在重讀這首詩,張居正不禁感慨萬端。那時年輕氣盛,初臨京城,看到錦衣玉食鮮衣怒馬的王公貴戚、文武百官,這一位來自江陵的青年士子,既為自己的窮酸而氣餒,同時又為自己的滿腹經(jīng)綸而自信。詩的字里行間,透露出他的遠(yuǎn)大政治抱負(fù),就是要問鼎人臣之極:環(huán)佩相將侍禁廬。
張居正吟誦完畢,心中怦然一動:這個馮保,這時候把這首詩抄來送我,是何用意?他又一次端詳這幅立軸——這次不是看詩,而是看字。這幅字行草結(jié)合,腴而不滯,平中見狂,大得顏真卿《江外帖》的筆意。張居正拈須一笑,說道:“朝野之間,盛贊馮公公琴書二藝冠絕一時,不要說兩京大內(nèi)三萬內(nèi)宦無人能出其右,就是朝中進(jìn)士出身之人,也沒有幾個能望其項背,這幅字我將永遠(yuǎn)珍藏!
“先生如此說,馮某愧不敢當(dāng)!瘪T保指示徐爵卷好那幅立軸裝回紅木匣中,繼續(xù)說道,“其實先生的書法在鄙人之上,我見過你的幾張送給友人的條幅,至于先生的奏疏條札我就見得更多了,可以用一句話來形容:無意為書而深得個中三昧,隨手寫來盡得風(fēng)流。我當(dāng)了十六年秉筆太監(jiān),嚴(yán)嵩、徐階、高拱幾位首輔的字都見過,卻沒有一個比得上先生。說起書法,馮某怎敢在先生面前班門弄斧,我欣賞的是先生的這首詩!
馮保說話時,徐爵與游七都知趣地離開書房到外頭客廳里拉扯閑話去了。張居正把書童送上來的一盤南豐貢品無籽蜜橘剝了一個遞給馮保,自己也剝了一個,一邊吃一邊說道:“馮公公抄錄的這首詩,原也不值一提,那是仆年輕時張狂不諳世事,謅出的幾句妄語。”
馮;氐溃骸跋壬鏁f笑話,李清照說‘生當(dāng)作人杰,死亦為鬼雄’,那才是妄語。她一個女流之輩,只不過能寫幾句詩,有何資格談人杰與鬼雄?先生則不然,你現(xiàn)在已位居次輔,離人臣之極只差一步,只要稍作努力,就能當(dāng)上一個千古宰相!
“千古宰相?”張居正情不自禁重復(fù)了一句,內(nèi)心一陣激動,他自小的志向就是要當(dāng)伊尹呂望一類人物,操廟算之權(quán)行強(qiáng)國富民之術(shù),“馮公公,你認(rèn)為仆有這種可能?”
“不是可能,只要你愿意,這首輔之位,猶如探囊取物。”馮?跉鈶┣胁蝗葜靡。
張居正腦海里驀然想起那日東暖閣中馮保與高拱吵架時說的那句話,“是你滾還是我滾,現(xiàn)在尚難預(yù)料!贝酥幸淹嘎冻鲴T保的驅(qū)逐高拱之心。
“探囊取物談何容易?”為了探得馮保的全部底細(xì),張居正故意低調(diào)說話,“馮公公是不是過于樂觀了些,須知高閣老是皇上第一寵臣!
“這一點不假,但凡事都有變數(shù),如今這變數(shù)在即!瘪T保說到這里,探頭看了看虛掩著的書房門扇,壓低聲音說,“張先生,皇上得的是絕癥!
“絕癥?不會吧,皇上今天不是已經(jīng)開始在東暖閣批折子嗎?”
“這也不假。”馮保冷笑一聲,眼神越發(fā)難以捉摸,“太醫(yī)說過,皇上的病,第一要禁的是房事,但今夜里,皇上又命孟沖把簾子胡同里的那個孌童,喬裝打扮偷偷摸摸領(lǐng)進(jìn)了大內(nèi)!
張居正大驚失色:“竟會有這等事?”
“事情不僅于此,李貴妃也知道了這件事,她頓時盛怒,一跺腳要沖進(jìn)乾清宮,從萬歲爺?shù)凝埓采侠履莻賣屁股的東西,一刀割了他的腦袋!
“后來呢?”
“是我攔住了她,我勸她忍得一時之氣,免得百日之憂,太子遲早是要接位的,到那時候,貴妃娘娘有什么話不能說,又有什么事做不成呢。”
張居正已經(jīng)知道徐爵誑胡自皋三萬兩銀子買那串菩提達(dá)摩佛珠孝敬李貴妃的事,看來這位大內(nèi)老臣已完全取得李貴妃的信任。
張居正頓時心中生出隱憂,皇上的生命是不是也在他的掌握之中?他因此問道:“聽你這么說來,皇上病情還會有反復(fù)?”
“不是反復(fù),說得刻薄一點,皇上如今是走在黃泉路上的風(fēng)流皇帝!
張居正心中一咯噔:他認(rèn)識到問題的嚴(yán)重性,同時也看到了千載難逢的機(jī)會……
馮保關(guān)注張居正臉上神色的變化,繼續(xù)搖動三寸如簧之舌,煽風(fēng)點火道:“還有一件事,我說出來,恐怕張先生會生氣!
“何事?”
“今日在東暖閣,我看到高胡子給皇上的密折,他舉薦高儀入閣。這個時候增加一個閣臣,明擺著是為了擠對你。”
張居正點點頭:“這事我前兩天就有耳聞。高儀與高拱同是嘉靖二十年的進(jìn)士,已當(dāng)了五年禮部尚書,資歷名望都夠了。高儀生性淡泊,對是非之事避之唯恐不及!
“可是據(jù)我所知,高拱與高儀平日里交情甚好,又都是同姓,不可不防!
張居正瞟了馮保一眼,沒有吭聲。馮保接著又壓低聲音說道:“先生不要忘了,當(dāng)今太子可是高儀提議冊立的啊,F(xiàn)在滿朝文武,只有你和高儀是擁立太子的大功臣。高拱這只老狐貍,早不提,晚不提,偏偏在這時候把高儀補(bǔ)進(jìn)內(nèi)閣,其用意不是很明顯嗎?”
張居正是個慎思篤行的人,對高拱此舉的用意當(dāng)然十分清楚。但他仍不想第一次與馮保談話就過分袒露心跡,因此只淡然一笑道:“我說過,高儀為人正派,加之身體又不好,他就是進(jìn)了內(nèi)閣,也不可能有什么越格的舉動!
“高胡子這么做,卻完全是為了制約你。如果這件事還不足以引起張先生警惕,那么高拱突然一改初衷,十萬火急起用殷正茂,又是何居心呢?”
馮保工于心計,不但看出內(nèi)閣兩位輔臣間的矛盾,而且蛛絲馬跡萍末之風(fēng)都了然于胸。至此,張居正也覺得再沒有什么好隱瞞的了。他思量一番沉吟答道:“高閣老任用殷正茂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讓我栽個大跟頭,只要殷正茂那頭一出事,他就有理由把我趕出內(nèi)閣,這一招固然毒辣,但尚欠火候。”
“先生既已看出個中蹊蹺,馮某也就放心了!
至此,兩人心思已經(jīng)融合一處,當(dāng)下又說了許多朝廷宮闈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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