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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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來呀!不要不好意思啦。來呀!”
艾米莉看了我一眼,她的大眼睛就好像兩粒黑亮亮的玻璃珠一樣。我微微一笑:“進來吧,艾米莉。”阿爾明從桌邊站起來,為艾米莉拉開椅子。我吃了一驚:這可不在我天天強調(diào)該做的事情的范疇內(nèi)。
阿爾米娜和阿爾西娜像平時一樣,一唱一和。
“艾米莉和她奶奶,還有爸爸一起來阿巴丹的。”
“要是我們的頭發(fā)能像艾米莉的一樣光滑就好啦。”
“艾米莉比我們大三歲。”
“艾米莉以前在馬斯吉德蘇萊曼市上學。”
“也在倫敦上過學。”
“也去加各爾答上過學。”
阿爾明抿嘴笑了起來:“不是加各爾答,笨蛋,是加爾各答。”
兩個雙胞胎裝作沒聽見。
“媽媽,你看艾米莉的手多白啊。”
“像拉普澤爾的手。”
阿爾明偷瞄了一眼艾米莉,又笑了起來。這次雙胞胎看起來真的生氣了。眼看幾個孩子要吵起來了,我趕忙解釋道:“拉普澤爾是阿爾西娜的一個洋娃娃。”
阿爾米娜說:“我們在公車上就說過了。”她喝完最后一口牛奶,把空杯子推向我這邊。
阿爾西娜咬了一口三明治,鼓著嘴說道:“她就是為了這個才來……”
阿爾米娜說:“來看一眼小拉普澤爾就回去。”
我為阿爾米娜倒上牛奶,對阿爾西娜說道:“嘴里有東西不要說話。”
阿爾米娜接著喝了一口牛奶:“否則艾米莉沒有她家那誰的允許……”阿爾西娜說:“她那壞脾氣的奶奶……”
雙胞胎同聲嘆著“唉……喲!”一齊望著艾米莉。阿爾米娜的嘴邊長出一圈牛奶胡子。
我從克里內(nèi)克絲牌面紙盒中抽出一張紙巾,遞給阿爾米娜:“拿去擦擦嘴。”然后轉(zhuǎn)向小女孩:“請轉(zhuǎn)告你奶奶……”突然,門鈴響了。
艾米莉一下跳了起來。
門鈴又一次響起的時候,我已經(jīng)站在走廊上了。我跨過攤了一地的書包,打開了門。
我的目光落在預(yù)想的高度,沒有人。我深深地低下頭,總算看見她了——一個小個子女人,很矮,大約就到我的肘部那么高。她穿著大花朵圖案的外套,一條黑 色針織披肩垂至腰間,脖子上戴著一條串成三排的珍珠項鏈。一只青蛙在草坪里叫起來,矮女人幾乎是在尖叫:“艾米莉在這兒?”
我著實嚇了一跳:“這要問我的孩子們。他們從來就不聽話。”
她緊緊抓住那串項鏈:“不在這兒?”
她正準備轉(zhuǎn)身離開,我說道:“在這里!我剛反應(yīng)過來,剛才我不知道是您來了。您一定擔心了吧。”
她松開項鏈,閉上雙眼:“沒腦子的孩子。”
我附和道:“您說得沒錯,換了我也會擔心的。請進。”
她睜開眼睛,抬起頭,似乎要讓我明白她正盯著我。然后她迅速地挽起腦后的滿頭銀發(fā):“對不起,這個傻孩子讓我分心了。”
她向我伸出手:“鄙人是艾米拉•西蒙尼揚,艾米莉的奶奶。”
那只藏起來的青蛙又鳴叫了起來。這一次,另一只青蛙用更長的呱呱聲呼應(yīng)著。我手足無措;蛟S是因為艾米莉奶奶的矮個頭、那下午四點的珍珠項鏈,以及那 個炎熱天氣下的羊毛披肩,又或許是因為那非常正式的腔調(diào)、那些該詛咒的蛙鳴——在阿巴丹生活了這么多年,我仍舊沒法適應(yīng)它們的外表和叫聲。我也向前伸出 手:“鄙人是克拉麗斯……奧瓦澤揚。”為什么我也學著這個矮女人的腔調(diào)說話了?
她握住我的手很有力,我的結(jié)婚戒指被緊緊地嵌進肉里,壓得生疼。她瞇起眼睛:“您是來自居爾法的奧瓦澤揚?”她眼角的魚尾紋是那么的整齊和對稱,仿佛是被精心描畫出的暈滃線一樣。母親常說:“你為什么不像其他女人一樣,把戒指戴在左手上?”
我解釋道:“奧瓦澤揚是我丈夫的姓,是大不里士的奧瓦澤揚。我母親出生在伊斯法罕。她叫阿爾沙露斯•維斯卡尼揚,您認識嗎?”妹妹總是嘲笑我:“人人都知克拉麗斯女士與眾不同噢。”
她又伸手去弄頭發(fā):“如果我知道令尊的頭銜,可能會認識。但我已經(jīng)離開居爾法很久了。”
我真是自己不給自己臺階下。伊斯法罕居爾法地區(qū)的亞美尼亞人互相稱呼的頭銜并非褒義,他們稱母親的祖父為米薩克•達汗盧格,也就是粗野的米薩克,我當 然不愿意他人知道。所幸的是,我的這位矮個子鄰居也并不在意得到答案。忽然,仿佛一下子又失去了耐心,她變得局促不安起來:“請叫一下艾米莉,我有一大堆 事情等著她。”
我側(cè)身讓道:“請進。她正和孩子們吃下午茶點呢。”
老婦人又一次緊緊攥住珍珠項鏈:“茶點?”
這一次沒有了蛙鳴,可是我還是那么手足無措:“奶酪黃油三明治和牛奶。”我為什么要向她解釋呢?
她仰起頭,目光落在我脖子上的小十字架上,又嚷嚷起來:“她不喜歡奶酪,牛奶也一定要喝熱的,還要加兩茶勺的蜂蜜。”
我真是“給病人吃錯了藥”。我還沒開口,她就徑自走了進來,靈活地躍過滿地的書包,三下兩下跳進了廚房。我把書包踢到一邊,趕緊追上她。
艾米莉緊緊貼著墻根站著。她纖細的身體幾乎要把墻上的薩亞特•納瓦的肖像版畫給壓碎。詩人的側(cè)臉正對著艾米莉。一個念頭突然閃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薩亞特 •納瓦的愛人,也就是他在詩中稱做谷茲勒的女人,一定和艾米莉很相像。奶奶這一次真的是尖叫了起來:“要不是我從那邊窗子看到你走進這里,我是不是又要繞 著城跑一圈。”
雙胞胎目瞪口呆,阿爾明則盯著這個矮小的女人,我可以肯定他在暗笑。為了讓阿爾明分分心,我必須說些什么,于是我打岔道:“艾米莉,你剛剛怎么不告訴 我,你不喜歡奶酪和冷牛奶呢?”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艾米莉空了的盤子和杯子上。我不自在地望了望奶奶:“孩子們一起……”
她沒有理會我的話,轉(zhuǎn)身對著艾米莉咆哮道:“走!”那個小女孩就好像一只小兔子一樣,跟在她身后跑出了廚房。
我關(guān)上房門,從紗門后面看著他們。在穿過草坪中央的小徑盡頭,就在我們種了幾叢花的小花圃邊,奶奶揚起手,狠狠地拍了一下孫女的后腦勺。我理了理紗簾上的皺褶,回到了走廊:但愿孩子們剛才沒有從廚房窗子后面看見他們的朋友挨了打。
廚房里,阿爾米娜站在椅子上挺著肚子,正對著阿爾西娜學舌:“走!”三個孩子哈哈大笑起來,我也忍不住笑了。她并不比西蒙尼揚太太矮多少,而她的模仿和往常一樣都是家里的一大盛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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