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一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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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詹森餐廳到航班終點站步行五分鐘就到了。我得知不到一小時后就有一班飛機飛往華盛頓。我買了一張票,《柯里爾》雜志的錢又少了一些。
兩個半小時后,一輛出租車把我送到了華盛頓的英國大使館。我要求見新聞專員。他們帶我去見了一位穿粗花呢衣服的先生,那人臉膛很紅,神情很厭倦。我報 上姓名,但不知從何說起,因此我簡而化之,把兩封信給他看,先是《柯里爾》雜志的,然后是司法部的。第一封信讀下來,他沒有作出任何反應;但當他把第二封 信放下來時,他的唇邊露出了一絲笑意。我多多少少受了點鼓舞,掏出愛迪生聯(lián)合電信公司寄來的那封尚未開拆的信,遞給了他;我清楚得很,那是通知我,要斷我 的電了。他示意我坐下。
想不到,他一開口便人情味十足。戰(zhàn)前他是地質學教授。戰(zhàn)端初起之時,他人在墨西哥,正快樂地研究休眠火山山頂?shù)耐寥莱煞。他對政治并沒有多大興趣,但 這是戰(zhàn)爭,他應召而去,成了新聞官員。從此以后,為了維護英國人的利益,他不得不拒絕種種提議和要求。他安慰我說,我這件事非同一般。我排到了頭號!對 他、對我自己的同情令我大動。我提議共進午餐。
我們去了卡爾頓餐館,等座位的時候,我們百無聊賴,喝了許多干馬提尼酒。我的同伴已經相當興奮,而我也開始感到,那位大使館專員和大英帝國,連同《柯 里爾》雜志,將和我的命運緊緊相連。我們終于等到了一張桌子,我拿起菜單,先點了每份一打的藍點牡蠣①。五年前,在法國,我在飲酒方面可是下了很大本錢 的。我記得,每一篇英國神秘小說中,每當彼得·溫西爵士有話要說時,吃牡蠣總是佐以那種名叫Montrachet的勃艮第白葡萄酒②。1921年產的 Montrachet在單子的末尾,價格昂貴。這是個快樂的選擇。同伴告訴我,十五年前,他在法國度蜜月時,就是用這種酒讓他的新娘大為動容。因此,當那 瓶酒喝到底的時候,話題已經變成我們對于法國和Montrachet的愛好了。喝完第二瓶之后,我們一致同意,在把德國人扔出labelle③法蘭西這一 點上,我們的情感同樣強烈。喝完咖啡加CarlosPrimero白蘭地④之后,我給他講了西班牙內戰(zhàn)期間,我在共和軍里的三年經歷,以及我為何有充足的 理由恨納粹。
回到大使館后,他拿起電話,要通了政府部門。他越級找到了某個高層人士,直呼其名,說他的辦公室里有個“好人老卡帕”,說我去英國這件事重要之極,我 會在十五分鐘后過去拿我的出境和再入境許可證。他掛上電話,給我一片紙,上面寫著一個人的名字。十五分鐘后我到了國務院。一位衣著端正得體的先生接待了 我,他在一份表格里填上我的姓名和職業(yè),簽了名,告訴我明天早晨九點,去位于紐約港斯塔騰島區(qū)①的移民局辦事處,一切都會辦妥。然后他陪我走到門口,這一 會兒,他變得很隨和,拍拍我的背,朝我使了個眼色,祝我“好運!”
我回到大使館的時候,我的專員朋友有點嚴肅,還有點著急,我趕快告訴他,我的第一步成功了。這一次他打電話的對象是英國駐紐約總領事。他對他說,“老 卡帕”要去英國,絕對一切都妥當,就是沒有護照。又打了幾通電話之后,也就是過了十分鐘吧,大使館的海軍專員、教授和我,已經在一家小酒吧里喝酒祝賀我出 行成功。我去趕飛機的時間到了,但在分手之前,海軍專員向我保證,他會給聯(lián)合王國①的每一個港口發(fā)電報,說我將乘船抵達,隨身帶著相機和膠片,讓他們在各 方面幫助我,把我安全地送到倫敦的海軍部。
回紐約的飛機上,我斷定英國人民是一個偉大的民族,他們有一種令人愉快的幽默感,碰到過不去的坎兒時,他們是好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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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英國駐紐約總領事說,我這件事極不尋常——不過戰(zhàn)爭也極不尋常。他給我一張樣子很普通的白紙,要我寫下我的名字,解釋一下我為何沒有護照,說明我的旅行緣由。
我寫道,我名叫羅伯特·卡帕,出生于布達佩斯,海軍上將馮·霍爾蒂②和匈牙利政府一向不喜歡我,我也一向不喜歡他們;自從希特勒合并匈牙利之后,匈牙 利使館便既不承認我不是匈牙利人,又不承認我是匈牙利人;既然是希特勒在管著匈牙利,我便干脆不承認我是匈牙利人。按出生而論,我的祖父和外祖父都是猶太 人,我痛恨納粹,覺得我拍的照片可以用作反納粹宣傳品。
把那張紙遞還給他時,我稍稍有些擔心自己有沒有拼錯詞,但他加了印,蓋了章,周遭繞上一根藍絲帶,一本護照便誕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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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上午我便要上船,但還有四五項小的許可證要辦。我母親當時住在紐約,她陪伴著我;我去弄必需的最后那幾張蓋章紙片時,她坐在出租車里等我。我每一 次回到車里時,她都靜靜地坐著,想從我臉上看出結果如何。她是一位傷透了心的母親,為了我如愿,她希望我把各種許可證弄到手,順利地成行;而以她的母愛之 心,她卻暗中希望出點什么岔子,使我無法離開她再去戰(zhàn)場。
最終我得到了所有的許可證,但此時,我那艘船的預定開船時間已經過了一個半小時,我母親僅余的希望是:船已經開走。
但是我們到達碼頭時,那艘臟兮兮的舊商船還在那兒沒走。一個大塊頭愛爾蘭裔警察擋住了我們的去路,我給他看證件。
“你遲到了,”他說:“你最好麻利些。”
到此我母親必須止步了。她不再代表“戰(zhàn)爭時期的勇敢母性”,而是化作了一顆寬容和充滿愛的猶太人的心。從她那大而美麗的棕色眼睛的眼角,積蓄和壓抑已 久的淚水泉涌而出。六英尺六高的愛爾蘭裔警察用胳膊摟住我那五英尺高的小個子母親的肩膀,說道:“夫人,我去給你買杯喝的。”
我向著母親飛了最后一個吻,向船的跳板走去。
我看美國的最后一眼,是愛爾蘭裔警察和我母親的背影,穿過馬路,走向突然露出笑顏的摩天大樓腳下那間小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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