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節(jié) 第六章
-
盡管胡昭一言不及周生之事,但司馬懿想必也有所察覺。鋒芒畢露,會招來殺身之禍。因此,不單要隱斂身形,即便才華也應(yīng)當深藏不露。這才是老師胡昭的“隱”之道!
也許是紀念,也許是巧合,數(shù)年之后司馬懿的兩個兒子先后出世,一個叫司馬師,一個叫司馬昭。師昭,司馬懿以這一獨特的方式,向胡昭致敬。
這是后話。此刻,司馬懿開始加強自身的修養(yǎng)和韜晦的功夫,以圖通達“隱藏”的真諦。
“隱藏”也是一種品格,是坤德,是地道。藏于九地之下,方能動于九天之上。司馬懿衣褐其外,藏玉其中,和光同塵于亂世,不求聞達于諸侯。
深藏不露的人最怕被人看穿。偏偏這時候,有一位人物指著司馬懿說:“此非常之人也!”
說此話者,乃是楊俊,河內(nèi)人,與司馬懿是同郡的老鄉(xiāng)。此公以眼毒著稱,看人不走眼。這天,楊俊看到十六歲的少年司馬懿,覺得此子不同尋常,于是稱贊道:“此非常之人也!”(《三國志•楊俊傳》)
眼毒不毒?
有人會說:毒個屁,司馬懿當然是非常之人了,天生臥龍諸葛亮都斗他不過,他可是將來要開創(chuàng)大晉王朝的宣皇帝、真命天子他爺爺!
這個思路不對。
我們讀史,常看到有些大牛人,小時候并沒有什么事跡,但后來做出了大成績,史家就追認說他從小如何如何了得。這叫“后見之明”,別稱馬后炮、事后諸葛亮,不是歷史的思維方式。
歷史的思維方式是這樣的:按照英國一位著名歷史學家柯林武德先生的觀點,要學會使用“移情”的思考方式,將過去的事情在你的心靈中重演。說白了,就是 角色代入:假如你是司馬懿十六歲時的同時代人,你可以把司馬懿想象成你的鄰家小弟,那么請你判斷,隔壁司馬家的老大司馬朗和老二司馬懿,誰更有出息?
一個是少年神童,大亦了了;一個是終日讀書,悶聲不響。一個年紀輕輕,見識已經(jīng)超越本地豪強李邵,跟全國名人董卓對過話,多次保全宗族性命,前途未可限量!另一個……反正除了個子大沒別的優(yōu)點,據(jù)說前些天還差點兒被同學給弄死了。
誰是非常之人?
如果你給出答案是司馬朗,恭喜你,你已經(jīng)學會歷史的思維方式了。
如果你給出答案仍然是司馬懿,恭喜你,你也是非常之人。
好吧,其實以上所說只是歷史的思維方式的第一重境界;而楊俊所持的,乃是第二重境界:見微知著。
《易經(jīng)•坤卦》云:履霜堅冰至——踩著霜,就應(yīng)該想到堅硬的冰快凍起來了。怎么知道的?憑過去經(jīng)驗的總結(jié),達到一定的火候,就可以洞察極其幾微的征兆。
楊俊憑借的正是這樣一門工夫。這門工夫在漢末有專門的名號,叫做“品藻”、“品題”、“品鑒”、“品評”或“人倫”。這門工夫來源于一項制度和一次事件。
制度叫做“察舉制”,是漢朝的人才選拔制度:由地方向中央推薦精英人才。當時還沒有后世的公務(wù)員考試制度,這就非?简灥胤焦賳T的眼力了,從而逼出了這門工夫。
事件就是前面講的“黨錮之禍”,簡單來講是士大夫聯(lián)合起來反對宦官及其爪牙,從而形成了“清流”和“濁流”的區(qū)別。如何鑒別并褒揚清流、貶抑濁流,也就成了一項風氣,這風氣叫“清議”,是漢末清流對抗?jié)崃鞯妮浾摱窢帯?br />
所以漢末看人特別準的人物很多,比如我們所熟悉的水鏡先生司馬徽,再比如主持“月旦評”(每月初一集中品評人物的活動)的許劭。楊俊也是其中一位。
如果劉備聽到別人這樣的夸獎,也許會驚訝地問:“您也知道世間有我劉備這么一號人物嗎?”典型的渴望出名受寵若驚。
如果曹操,就算別人不夸獎他,他也要去逼迫那人夸獎他一番,然后大笑而去,典型的強橫譎詐一代雄主。
而司馬懿卻心頭一凜。
怎么理解這種心態(tài)?如果勾踐正在臥薪嘗膽,他最怕別人夸他有雄心壯志;如果豫讓正在隱姓埋名打算行刺,他最怕在鬧市之中被人認出說“豫讓君久仰久 仰”;如果曹操在感嘆雞肋,他最怕被人揭穿欲罷不能的心事;如果劉備正在菜園子里種菜韜光養(yǎng)晦,他最怕被人指著鼻子說:“今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
老子都裝鱉成這德性了,你還能看出我的英雄氣來?太假了吧?
司馬懿如果手頭有權(quán),一定要動殺機了?伤F(xiàn)在只是一介布衣,所能做的,唯有進一步和光同塵、加強修煉。
終于,覺得修煉得小有火候的司馬懿有一天出關(guān),正看到大哥司馬朗跟一位客人在堂上聊天。司馬懿收形斂跡,默默路過……同時聽到客人正在對司馬朗高談闊論:
“令弟聰亮明允,剛斷英特,不是你所能趕得上的啊!”(《晉書•宣帝紀》)
司馬懿震驚了,抬起頭看這客人是何方神圣。司馬朗也震驚了,別過頭看自己的弟弟是何方神圣。
司馬兄弟四目對接,司馬朗看到的是驚慌失措、灰頭土臉的老二司馬仲達。
司馬朗扭回頭哈哈大笑,不以為然。
司馬懿卻心頭大震,因為他看清了來人的面目,知道剛才那句贊語定非虛言。
因為這位客人名叫崔琰,將來是曹操帳下主管人事選拔的頭號人物。
仕途評估:
第一桶金不等于終南捷徑
漢末選拔人才,還沒有統(tǒng)一的公務(wù)員考試,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社會輿論。輿論如果把某個人捧上了天,地方政府就有察舉他的責任,中央政府就有征辟他的義務(wù)。
酒香不怕巷子深,何況還有崔琰這樣的重量級廣告明星代言。司馬懿盡管深藏不露,仍然被河內(nèi)郡的官方獵頭給盯上了。
司馬家族是河內(nèi)響當當?shù)氖兰掖笞,司馬家的二公子要出仕,這正是巴結(jié)司馬家族的大好機會,何樂不為?獵頭把消息報告上去,當局立即推舉司馬懿擔任上計掾。
建安六年(201年),二十三歲的司馬懿挖到了仕途的第一桶金,出任河內(nèi)郡的上計掾。
上計掾這個職位,究竟有沒有前途?一言難盡。我們還是先來了解一下漢末的一般晉升體系。前面講過,漢朝的太學生畢業(yè)之后,有一次畢業(yè)大會考,成績分甲 乙二等,甲等入中央為郎官,乙等下基層當吏員。郎官如果做得好,會下基層掛職鍛煉,比如擔任某地方縣令之類,然后再升遷為郡守或者直接調(diào)回中央,前途是最 光明的;吏員做得好呢,有機會進中央為郎官,也就是說在晉升過程中比甲等考生慢了一步。當然,為郎為吏,除了太學生的考試,還可以由中央和地方察舉。漢朝 這種晉升體系,對社會影響巨大,錢穆先生稱之為“郎吏社會”。
上計掾,是吏不是郎。但是,上計掾是吏中的肥缺。簡單來講,如果說郎是第一等,吏是第二等,那么上計掾就是二等中的頭牌。
上計掾擔任什么工作呢?這需要了解一下漢朝的上計制度。黃仁宇先生批評中國古代沒有數(shù)目字管理,其實這個觀點大可商榷。漢朝的上計制度,就是一種典型的數(shù)目字管理。
上計,顧名思義,就是統(tǒng)計了相關(guān)數(shù)據(jù),向上匯報。舉個例子,假如你是溫縣的縣令,你在每年大約七八月份的時候,要統(tǒng)計了今年溫縣的戶數(shù)人口、錢糧收 入、財政開支、治安情況等等有關(guān)數(shù)據(jù),制作成一本“算簿”或者叫“計簿”,畢恭畢敬地上交給河內(nèi)郡的上計掾司馬懿。司馬懿匯總了各縣的計簿,進行核對和驗 算,然后整理成郡級的計簿,在十二月份親自跑到京城洛陽,呈遞給司徒,甚至有時候皇帝會親自接見上計掾。這些計簿,就是中央對今年各項情況進行總結(jié)、考核 地方政績、出臺政府工作報告向皇帝匯報以及進行來年預(yù)算的基本依據(jù)。
因此,上計掾的選拔,必須符合以下幾項條件:
第一,形象好氣質(zhì)佳。因為上計掾經(jīng)常要跑到京城去,對外代表本郡形象。司馬懿身材高大,相貌想必也比較堂堂,符合這項條件。
第二,口才出眾。上計掾要隨時應(yīng)對上級的詢問和責難,因此必須口才了得,時刻能夠為本郡遮丑爭光。司馬懿反應(yīng)敏捷,機變百出,符合這項條件。
第三,數(shù)學優(yōu)秀、心細如發(fā)。上計掾的工作,主要是面對各種數(shù)據(jù),驗算其正誤,核算其真?zhèn)危坏┧沐e,是有罪的。司馬懿從小接受數(shù)學方面的教育,并且心思縝密,這方面也沒有問題。
上計掾的前途如何呢?這個有點兒不好講。西漢沒有專職的上計掾,一般由郡丞臨時擔任,地位不可謂不高;東漢上計事務(wù)職業(yè)化,設(shè)立了專門的上計掾。設(shè)立之初,地位很高,進京時可享受諸侯王般的禮遇,可以專門住宿在各郡的駐京辦(郡邸寓)。
由于上計掾多能說會道、形象出眾的人才,所以往往被中央看中,直接留下?lián)卫晒佟?ldquo;計吏拜官”成為仕途的一條終南捷徑。
可惜,這條終南捷徑早就被堵死了。
漢桓帝的時候,下命令:“今后嚴禁留上計掾在中央為郎官。”(《后漢書•楊秉傳》)當然也不是沒有例外。比如前不久漢獻帝流落長安,社會治安極其混 亂,各地的上計掾都不敢出門了;惟獨潁川郡的上計掾劉翊,冒著生命危險,在兵荒馬亂、強人出沒的東漢大地上千里走單騎,經(jīng)歷了九九八十一難終于來到長安進 貢。備受冷落的漢獻帝一看,居然還有人想著朕,激動得熱淚盈眶。大喜之下,提拔劉翊為議郎。
但是這種特例,難以復(fù)制。除非你有孫悟空的本事,或者劉翊的傻勁兒。前者,司馬懿沒有;后者,司馬懿不想有。
現(xiàn)在的上計掾有什么前途呢?我們來看兩個活生生的例子。一個是勤勤懇懇的審計員,一個是號稱“算圣”的大數(shù)學家。
前途之一:審計員。
這位審計員,叫師饒。你查遍古書,也不可能找到他的名字,因為他的名字是在1993年隨著尹灣漢墓的出土才為人所知的。
師饒,是西漢末年一位東?さ墓Σ苁,擔任過上計的任務(wù),相當于今天的審計員。墓室里出土了大量他生前制作的計簿。這位兢兢業(yè)業(yè)的小審計員,生前默默無聞,死后不為人知,甚至連名字都留不下來,只能長眠于地下。
這就是司馬懿未來的前途之一。
前途之二:數(shù)學家。
就在司馬懿擔任上計掾的這一年,山陽郡有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正在老眼昏花地觀測星象,審定他耗費畢生心血制作的《乾象歷》,爭取把誤差縮減到當時人類最頂尖的科技水平所能控制的最小范圍內(nèi)。這位老人叫劉洪,是漢末最杰出的數(shù)學家、天文學家。
劉洪是皇室的遠親,從小表現(xiàn)出卓絕的數(shù)學天賦,因此被任命為上計掾。他在上計掾的任上,鉆研數(shù)學,最后發(fā)明了“算盤”,被譽為古老東方的電腦,他本人也被后世稱為“算圣”。
劉洪,是上計掾界的一個傳說。司馬懿如果也有這樣的數(shù)學天分,他也許可以成為第二個劉洪,被今天的我們拿來炫耀我中華文明燦爛輝煌比歐洲領(lǐng)先多少多少年。
當然,上計掾還有別的前途。比如鄭玄,后來成了經(jīng)學家;比如公孫瓚,后來成了土霸王。但是,他們都不是通過正常的晉升途徑上去的。要想真正出人頭地,絕不能走尋常路。
路是人走出來的。
走的人多了,也便沒了路。
這兩條,永遠是仕途的鐵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