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2節(jié)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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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禮拜里有三天,黃家大少爺吃過夜飯便匆匆趕往鎮(zhèn)西角上的茶園,那里曾經(jīng)亦高朋滿座,諸多不得志的戲子都在這兒找回久失的尊嚴(yán),后來一打仗,竟把末流的角兒也打跑了,不得已才斷了檔。此后這里便成了名副其實的茶樓,只請了幾位先生過來唱評彈,雖不見得好到拍案叫絕,卻也不至于荒腔走板,終究能勉強(qiáng)讓氣氛不太寂寞。
黃莫如習(xí)慣選靠近茶水房的角落,老板只敷衍地放了道屏風(fēng)隔開前后臺,他便坐在屏風(fēng)邊上,身子半隱半露,然后叫一壺碧螺春,心里模糊地想象弟弟黃慕云的去處。
這癡情的呆子必是心里揣著白子楓,懷中摟的卻是風(fēng)月樓的二等娼妓,那份寒酸與凄涼,真是想想便要笑出來。可見風(fēng)流公子不是人人都做得的,像他黃莫如,便是努力壓抑滿心的驕傲,在這里等候千金難買的銷魂時刻。
那些青云鎮(zhèn)男人此生都無法見識到的幸運(yùn),他都從她身上汲取了,她雪白圓潤的腳趾,玉珠般在他腿根摩挲;乳尖是粉里洇了一滴桃花汁的,稍稍啜飲便成了甘泉;兩枚鎖骨里兜的全是白酒,舔一點便會臉紅;最看不得、碰不得乳下的線條,總是遲疑地延伸,也沒有特別的曲折,卻是布了機(jī)關(guān)的,一觸即發(fā);怕的還有她兩腿間的豐饒肥沃,仿佛混進(jìn)砒霜,又毒又過癮,他寧愿長時間地在里頭闖蕩,將欲望之火燒得又高又旺,直至油盡燈枯。
哪個男人不愿意呢?他只能一只手緊按住漸漸隆起的褲襠,另一只手去掩嘴角的癡笑,恍惚自己已經(jīng)了無遺憾地死掉,將青云鎮(zhèn)所有男子的尊嚴(yán)都剪得粉碎,任他拋灑嬉戲。
偶爾的,他亦會對她有某種奢求,譬如想她能換上白子楓的發(fā)型,搽上明艷的脂粉,看是否會有別樣風(fēng)情。她已比他多活了十年,這十年便是她的底氣,亦是她對他呼來喝去的資本,所以他便怎么都不敢提,只希冀她自己能良心發(fā)現(xiàn),再施舍更多。
好不容易,飲過三盞茶,是她要他等的,無非三盞茶的工夫,在他等來卻是一杯接一杯的?菔癄,心都要熬干了。所以起身結(jié)賬時,摸大洋的手都是抖的,幸虧小二只認(rèn)錢,不計較別的。
走出茶園,抬頭望月,不小心看到漫天的星光,把他整個人都照亮了。而等在茶園后巷那棵楊樹下的秦氏,亦被余暉籠住,兩只腳還是踩在草叢里的,點點螢火在腰間輕浮流動,他遠(yuǎn)遠(yuǎn)看著,已忘記如何邁開腳步。
“今朝,我們玩些新花樣可好?”她對他笑,臉上的皮膚薄得透明滲光。
他宛若游走于夢境,只胡亂點頭,被她牽起手,往油鹽鋪走去。
黃莫如是討厭油鹽鋪的,秦氏體香再濃密,也斗不過咸醬油的氣味,歡好時呼吸都不能略重一點兒。所以他見她還是輕手輕腳地開啟了鋪子的小門,便有些失落,然而她領(lǐng)著他并未徑直往柜臺上靠,也繞過了擺滿瓶瓶罐罐的小倉庫,卻是奔后頭她的家宅去了。
暗通曲款近一載,他還是頭一次到她的“禁區(qū)”,不盈十尺的飯廳內(nèi)還保持靈堂的擺設(shè),空氣也是咸咸甜甜古怪得很。她握住他的手有些潮濕,他也跟著激動起來,倘若不是光線昏暗,面頰上的紅暈怕早就暴露了他的稚氣。于是他垂著頭,努力不露怯,身體卻任憑她四處牽引……
兩人在最里邊的房間停下,火柴微弱的焰光在漆黑中格外顯眼,像撕開絕望的口子,讓人享受那如豆的光明。焰火最后移到了煤油燈上,屋子里瞬間被幽黃的光線涂遍,家具很少,只得一張方桌,一個舊梳妝臺,一只扁衣柜,方桌對面的墻邊擱了張床,拿蚊帳遮起床上的一個人。
“這是……”他緊張得皮膚快要裂開。
秦氏再次莞爾,影子在墻上映成一顆夸張的黑斑,她緩緩撩開蚊帳的動作,像撬開棺蓋,要撈出里頭的冤魂大快朵頤。
躺在鋪上的男子,面容浮腫,雙下巴快要擠到脖子上,身上蓋的毯子散發(fā)出淡淡的油氣。看毯子隨胸膛急促地起伏,料定他是醒著的,卻偏要裝睡,兩只眼閉得死死的。
“這是誰,你還不認(rèn)得?”秦氏嘴角掛著寒冰,竟令她美得愈發(fā)刻骨了,可見邪未必全是壞的,“這就是讓我一直守活寡的男人呀!今天,要他見識見識……”
“這樣……不好吧?”他恨不能拔腿便跑,而床上那位的呼吸顯然更加急促,連眼皮子都在打戰(zhàn),這自欺欺人的戲已快要演不下去!
“來。”她的需求簡單明了,外頭那件藍(lán)底白碎花圍裙已經(jīng)除掉,罩衫的蜻蜓扣一個接一個地解,被煤油燈光曬黃的脖頸與胸膛幾乎要化在那咸氣里。貼身肚兜是湖綠的,繡了明月與楊柳岸,系黃莫如吩咐綢莊最好的繡娘做出來的。他瞬間被那綠逼得沒了理智,決意不再管床上那具半死的“活尸”,上前一把抱住,吮住她的耳垂。她倒是比他更急更猛,已托住他胯下那團(tuán)烈火,撫弄、擠壓,將胸緊貼在他胸上,嘴里還不斷追問:“可有想我?可有想我?”
哪里會不想!他拿身上每一寸顫抖的筋肉來回應(yīng)她,教她放心,要她體嘗他的煎熬,那煤油燈已被震落在地,發(fā)出凄愴的尖叫,火光在咸潮的氣息中奮力搖曳了一下,便滅在地磚的苔蘚上了。他們在黑暗中互相撕扯,交纏,攻擊彼此的弱處,她甚至好幾次扭過頭去望一眼床上的田貴,癲狂至頂峰的辰光,她兩只腳已勾成弓狀,死死抓住黃莫如脊上兩枚突之欲出的蝴蝶骨。倘若他能看清她的臉,必定無法忽視那兩只瞪得渾圓的、猙獰的雙眼,是恨不能把丈夫凌遲處死的眼神。
“呵!”
聲音是從床上傳過來的。
黃莫如可以想象床上的男子必是瞪大一雙血眼,死死盯住他們。
白子楓確是急了,她焦慮得嘴唇發(fā)干,只覺有什么東西堵在胸口出不去,要用針扎個氣孔出來。孟卓瑤時常告誡她,世上沒有什么秘密是能保一輩子的,再小心,再不擇手段,最后也都是會曝光,所以,只能在有生之年將它埋深了,好讓它晚一些見天日。事實上,她們也確是這樣做了,用時間,用灰塵,加上一些難以啟齒的小手段。所以杜春曉的占卜讓她心驚肉跳,這個脂粉不施,面孔明顯因嗜睡而浮腫的女子,用裹在皮肉里的敏銳刺穿了她傲慢的鎧甲。氣極的時候,她也想去找那“神婆”問個清楚,問問她自己哪里露了破綻,可很快便軟下來,預(yù)感這一問,可能連最后一塊遮羞布都會被對方扯掉,只得忍下來。
“你怎么啦?大娘知道你來,今朝特意燉了紅棗米仁粥。”黃慕云說話聲音輕輕的,像是怕她聽見又怕聽不見,矛盾得很。
她轉(zhuǎn)頭笑一笑,把他背上的衣服卷下來,絲毫不曾注意到他已比先前瘦了一圈兒,倘若她將手稍稍環(huán)到他的前胸,就能觸碰到那一根根嶙峋的“相思”。
“不吃晚飯了,跟一個病人約好了傍晚的,得回去。”她下意識地推脫他的好意,對于他的深情,她怎么都認(rèn)為背負(fù)不起,本身已經(jīng)很沉重了,再收愛情就顯得奢侈了。她耳邊又響起孟卓瑤火急火燎的教訓(xùn):“做女人要貪,然而得不到的東西就一定要學(xué)會推掉。”所以她盡量推,已練出功夫來了。
從主到仆都檢查過一遍后,白子楓便收拾好藥箱要走,才走到前院,路過黃夢清的屋子,便又停下來。只聽得里頭傳來杜春曉沒遮沒攔的哼唱,系哥啊妹啊的鄉(xiāng)村小調(diào),完全找不著曲子的出處。她停在那里好一會兒,突然轉(zhuǎn)過身,對跟在后頭送客的黃慕云笑道:“紅棗米仁粥好久沒吃過了,那邊晚一歇過去不要緊的,我還是留下來,順便跟大太太拉拉家常。”
黃慕云高興得鼻尖都發(fā)紅了,忙跑去廚房吩咐多加幾個菜,也沒告訴黃老爺,只一味自顧自張羅,像個任性的孩子。
這頓晚飯,吃得有些壓抑,尤其蘇巧梅,只吃一半便放下碗筷,讓紅珠換了碗綠豆湯,說是天氣熱,壞了胃口。黃慕云也是一個“吃不下”,然而必定是到場的,作為陪客,坐在白子楓那張客桌上去了,他獻(xiàn)的殷勤太過明顯,讓張艷萍臉上有些過不去,只能悄悄拿白眼招呼寶貝兒子。倒是孟卓瑤,還打趣問白小姐何時成婚。白子楓被她問得一時語塞,回過神來才說沒有想過。
“怎么會沒想過?白小姐這么漂亮,提親的人該排長隊了吧。”與白子楓同坐一桌的杜春曉嘴里含著飯便急急地來搶話頭,生怕自己被人遺忘了去。
“你是沒去過我的診所,成日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哪里還有閑工夫相親?”白子楓苦笑,“倒是杜小姐,到了嫁人的年紀(jì)了,何時給書鋪請個老板呀?”
“她自己就是老板,何須再請一個?”黃夢清吃了一口菜,笑道,“白小姐可是誤會她了,她是半個男人,所以哪里還用得著結(jié)婚?”
杜春曉未料到同窗好友會借機(jī)奚落她,當(dāng)下便紅了臉,也不管鄰桌坐的那些“大人物”,賭氣將筷子往桌面上一拍,叫道:“我這就回去跟夏冰講,讓他娶了我!”
飯廳內(nèi)一時陷入沉默,不知是誰頭一個笑出來,即刻打破了僵局,隨后兩張桌子上的人都笑起來,白子楓也是垂著頭,掩住抽動的嘴角。一時間原本死氣沉沉的地方便活躍起來,空氣松快了許多。因那笑聲一時之間還止不住,杜春曉只得鼓著腮幫子在那里等,席間有一人竟笑得咳嗽起來,起初也沒有人在意,孰料那咳聲愈漸響亮,沒個休止,這才注意到是大太太在咳。
于是眾人一下便緊張起來,只見大太太將額角抵住桌沿,一只手捂住喉嚨,另一只手不斷捶胸,這一捶,竟從嘴里噴出一口血來,紅珠子灑遍所有的菜碟。大家不由將身子往后仰,唯有白子楓上前來扶住孟卓瑤的背用力拍打,直到“噗”的一聲,由口內(nèi)吐出一枚半寸長的東西,落在裝鳳爪的盤子里頭,發(fā)出的“叮”音劃破了緊張的空氣。紅珠嚇得將盛飯用的木勺子丟在腳邊,一動也不敢動。
“這……這是什么?”孟卓瑤已顧不得滿口猩紅的牙齒,直盯著菜盆子看。
杜春曉大大咧咧地走上來,伸手將那個東西拿起來,放在燈下看了許久,喃喃道:“是一個鐵釘。”
“快去傳廚子來,怎么飯菜里還會有這個東西?”黃天鳴勃然大怒,眼睛卻始終沒向受傷的原配夫人看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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