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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jié) 第一章

  天色陰沉,江面上飄著灰蒙蒙的霧氣,如墨染般厚重的云層緩緩跟隨著江水涌動,上海黃浦江畔的公園里,每天都有許多年輕戀人聚集的堤欄邊上,此刻顯得有些冷清。
  
  林凡清與許靜芝面對面站在堤岸上,如雕塑般一直僵持在那里,兩人的神色凝重。許靜芝瞪著林凡清的眼睛,看得出她已經(jīng)很努力地在克制自己。她已經(jīng)21歲了,雖然長得小巧而美麗,看似很溫婉的那種江南女子,但明亮的大眼睛里卻不乏單純熱情和任性。許靜芝低聲說:“你剛才的話是什么意思?”
  
  一艘巨輪不合時宜地在他們身后駛過,鳴著響笛朝吳淞口馳去。
  
  林凡清比許靜芝大兩歲,英俊儒雅,是個有點內(nèi)向但也不乏熱情的人。他在努力向許靜芝解釋自己的想法,但汽笛的長鳴聲遮蓋了林凡清的話語,許靜芝也不想再聽下去,等巨輪的響笛聲一平息,她立刻打斷了林凡清的話說:“凡清,你不用再解釋,我現(xiàn)在只問你一個問題,如果你在我和你的愛情與你和你老師的事業(yè)之間作個選擇的話,你選擇哪一個?”林凡清說:“你能說得再明白一點嗎?”許靜芝說:“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一定要到新疆去繼承你老師的事業(yè),那么你就得放棄我!因為我不會跟你去那個地方!兩者只能選擇一個!”林凡清看著飄著霧氣的江面,沉思了一會說:“你真的就不能跟我一起去?”許靜芝任性而堅決地說:“對!我絕不會跟你去新疆的!”林凡清長嘆一口氣,用斬釘截鐵的語氣說:“那我只有放棄你了。”許靜芝以為自己聽錯了,喊了一聲說:“林凡清!”林凡清說:“沒錯,我只能放棄你。”許靜芝不相信地說:“這么堅決?就沒有一點余地?”林凡清說:“你不是也沒有給我留有余地嗎?”
  
  水浪拍打著堤岸,嘩嘩回響。許靜芝說話的聲調(diào)也越來越激動,她高聲說:“林凡清,在我的日記本上你曾為我寫下了匈牙利詩人裴多菲的一首詩: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你這是在告訴我,愛情是比生命更可貴的東西,難道不是嗎?”林凡清說:“是這樣,但后面兩句的意思不是更偉大嗎?我把這首詩再改上兩個字: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事業(yè)故,兩者皆可拋。在我看來,事業(yè)高于一切,尤其是對一個男人來說。一個男人如果不為自己的事業(yè)去奮斗,那他就不配做男人,就白活在這個世界上了!”許靜芝含著淚惱怒地說:“那我們的愛情呢?”林凡清說:“如果愛情能與事業(yè)同有,那是我希望的。但你一定要我在這兩者之間選擇的話,那我只好放棄愛情,就是說我只能放棄你!”
  
  許靜芝幾乎是聲嘶力竭地喊了起來:“林凡清,我們之間的感情就這么一錢不值嗎?你太讓我失望了!”說著,眼淚嘩地涌出眼眶,她一甩頭轉(zhuǎn)身朝堤岸下的公園出口奔去。
  
  林凡清看著許靜芝遠去的背影,一臉的失望、無奈和痛苦。
  
  林凡清的家是一棟豪華的花園洋房,花園里樹木蒼翠,鮮花盛開。雨點拍打在地面上,激起無數(shù)朵水花。林凡清淋得透濕地走進樓房客廳,看到他父親林沛鈞正在客廳里等著他。林沛鈞,五十幾歲,微微有些胖,但很有氣質(zhì)和風(fēng)度。林沛鈞指尖點點桌子,表情嚴峻地說:“有你一份電報。出門怎么不帶把雨傘?劉媽,給少爺放洗澡水!你洗一洗,換好衣服到我書房來一下。這一次,我們得好好談一談。”


  
  林沛鈞的書房,書房布置得很典雅。已換洗好衣服的林凡清走進書房,林沛鈞指指椅子讓林凡清坐。
  
  林沛鈞說:“對不起,你的電報我看過了。你那位在新疆的邵詢美教授已經(jīng)去世了,你還要去嗎?”林凡清思考了一下,說:“阿爸,那我就更要去了!”林沛鈞不悅地說:“為什么?”林凡清說:“阿爸,邵教授應(yīng)當(dāng)時新疆畜牧廳的邀請,去幫助他們搞畜種的改良工作,將近二十年來他一直奔波于上海與新疆之間,在我畢業(yè)的時候,他索性辭掉了學(xué)校的教職,在新疆的草原上住了下來。前些日子,他覺得自己的身體不行了,才寫信給我,希望我去繼承他的事業(yè)。他說,無論從人品上還是從知識上,我是去繼承他在新疆的事業(yè)的最合適人選。他是我的恩師,他的精神與品格讓我敬重。他又這么器重我,我怎么能讓他失望呢?”林凡清抖著手中的電報說:“他人雖走了,但他的事業(yè)還在!所以無論從做事業(yè)與做人上,我都應(yīng)該義無反顧地去!”林沛鈞說:“但你是這個家的長子,你有責(zé)任繼承我的家業(yè)。對家庭的責(zé)任與對社會的責(zé)任應(yīng)該是一致的!”林凡清說:“但也有不一致的時候。在社會責(zé)任與家庭責(zé)任不一致時,社會責(zé)任應(yīng)該高于家庭責(zé)任。阿爸,我是學(xué)畜牧專業(yè)的,搞經(jīng)濟不是我的專長。”林沛鈞生氣地一拍桌子,說:“兒子,你不孝順啊!”林凡清說:“阿爸,你要這么說,我也沒辦法。但新疆我肯定要去!老師的事業(yè)我一定要去繼承!”
  
  林沛鈞喪氣地搖搖頭,有些悲哀地說:“看來,我這個父親,是個失敗的父親!那就這樣吧。”一揮手,意思是讓林凡清出去。
  
  林凡清還站在原處,他看著老父低頭沮喪的樣子,有些遲疑要不要離開。自己剛才的話語過于生硬了,他還想著是否應(yīng)該再解釋一下。突然窗外一道閃光,接著就是一聲炸雷。林凡清突然被震醒了,因為自己的抉擇他已經(jīng)失去了戀人,如果再用溫和的話語安撫父親,那會讓父親產(chǎn)生虛假的幻想,認為自己還能被圈在這里。如果能夠繼承老師的事業(yè),我愿意做個不孝子!林凡清這樣想著,一語不發(fā)地轉(zhuǎn)身離開了書房。門在他身后掩上的那一瞬,屋內(nèi)傳來了林沛鈞的一聲重重的嘆息。
  
  窗外在閃電和打雷。夜已經(jīng)深了,在一條靜僻的弄堂里,閃電劃亮夜空,雷聲滾滾,雨越下越大。許靜芝就住在弄堂深處的一間石庫門房子里。
  
  許靜芝躺在床上,仰望著天花板在沉思。突然她翻身下床,走到電話機旁,坐下打電話。
  
  電話的那一頭,林凡清也躺在床上不能入眠。電話鈴聲同雷聲一起響了起來。電話里,許靜芝的聲音說:“凡清,我現(xiàn)在就要見你!”林凡清說:“都深夜兩點了。”許靜芝拋下一句話說:“樂祥咖啡館是通宵營業(yè)的。”然后就把電話掛了。林凡清盯著電話發(fā)了一會兒呆,這才起身去拿外套。
  
  上海是個習(xí)慣于夜生活的城市,雖然已是深夜,但樂祥咖啡館里零零落落的還是有些顧客。窗外雨還在下,林凡清剛一坐下,許靜芝就迫不及待地對他說:“林凡清,你去新疆的決心真的不變了?”林凡清肯定地點頭說:“對!絕不會變,鐵了心了。尤其是昨天我回家時接到了一份電報,邵教授已經(jīng)去世了,所以現(xiàn)在沒有任何力量能阻擋我去!”許靜芝說:“那好吧,我也想好了,我決定跟你一起去!我想了,既然你作為一個男人是為事業(yè)活著的,那我作為一個女人,就該為愛情活著,為我愛的人活著。愛情不是比生命更可貴么!”
  
  林凡清舒了口氣說:“靜芝,你不會是一時的感情沖動才這么說的吧?”許靜芝說:“你什么時候動身?”林凡清說:“今天是5月10日了,我5月16日動身。聽說通蘭州的鐵路正在修,但現(xiàn)在火車還只通到西安。”許靜芝說:“那你就買兩張去西安的車票吧。我父母死得早,是爺爺奶奶把我?guī)Т蟮摹N业萌ズ萼l(xiāng)下看望一下我爺爺奶奶。”林凡清說:“你是真下定決心跟我走了?”許靜芝說:“你要讓我對天發(fā)誓嗎?”林凡清說:“那我買5月17號的火車票,給你五天時間,夠了吧。千萬別誤了火車。另外,你爺爺奶奶不會阻止你去新疆吧?”許靜芝自信地說:“不會的。我爺爺奶奶從來也都是聽我的。凡清,我也用你的話回答你,現(xiàn)在任何力量也阻擋不了我跟著你走,除非我真的變卦了。”

  
  林凡清激動而興奮地緊緊握住許靜芝的手。
  
  江南小鎮(zhèn),許靜芝的老家。到處是黑瓦白墻,院子里探出頭的不是青翠的竹子,便是碧綠的芭蕉葉。沿著小河曲徑,是一座古老而寬暢的江南小鎮(zhèn)大戶人家的院落?蛷d里,許靜芝的爺爺,一個六十幾歲臉色紅潤留著山羊胡子的老人,神色嚴峻地坐在一把太師椅上。許靜芝垂著雙臂站在一邊。
  
  許靜芝的爺爺吸了兩口水煙,氣惱地對許靜芝說:“你阿爸阿媽死得早,是我把你撫養(yǎng)大的。我可憐你年幼喪父喪母,什么事都順著你。其實一個女孩子家識幾個字就行了,但你偏要上大學(xué),又上的是什么農(nóng)學(xué)院,而且還是獸醫(yī)系。一個姑娘,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姐,去當(dāng)什么獸醫(yī)啊!那時我只以為你是鬧著玩兒的,也就依了你了,心想長點知識也沒什么錯,只要不當(dāng)真就行,F(xiàn)在倒好,不但當(dāng)了真,還要跟著一個男人去新疆。這也太不像話了!我們這樣人家的體面還要不要?再說,新疆是個什么地方你知道嗎?”許靜芝說:“新疆也是我們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個省。”許靜芝的爺爺一拍椅子,說:“那是個荒蠻之地,不是你一個姑娘家去的地方!”許靜芝說:“姑娘家怎么不能去了?那地方就沒有女人了?”許靜芝爺爺說:“你還要給我犟嘴!”許靜芝說:“爺爺,我真的要去,求你了!”許靜芝爺爺說:“不行!我這個當(dāng)爺爺?shù)牟荒懿还芰?要不,我就對不起你那死去的父母!從今天起,你就給我待在家里,哪里都不許去!”許靜芝哭著喊:“爺爺,你不能這樣呀!”
  
  許靜芝爺爺叫來了許靜芝的三叔,一個壯實的中年漢子說:“老三,把她關(guān)到三樓小房子去。關(guān)上她幾天,讓她好好反省反省,一個姑娘家的心怎么能這么野!”許靜芝的三叔一點頭說:“是!”
  
  許靜芝被三叔關(guān)進三樓的一間小屋。她在房間里大喊大叫,狠狠地捶著門喊:“爺爺,快讓我出去呀!你毀了我的愛情,毀了我的幸福,也毀了我的前程,我會恨死你的!”
  
  許靜芝的爺爺在樓下吸著水煙,大聲說:“我就怕你自己毀了你自己的一生。你現(xiàn)在恨我,我不怕,以后你就會知道,爺爺這樣做,全是為你好!我告訴你,我已經(jīng)給你找了一個好人家,過幾天見見面吧!”許靜芝哭喊:“爺爺,你這是在包辦婚姻,現(xiàn)在是新社會了,是不允許的!”許靜芝爺爺說:“什么不允許?我就不允許你這么野!只要你不去新疆,老老實實在家待上幾個月,收收骨頭,然后在湖州找份工作,爺爺也不是不允許你自由戀愛。”許靜芝說:“爺爺,我已經(jīng)有愛人了。爺爺,放我出去吧……”哭著滑坐在地板上。
  
  入夜,三叔守在關(guān)著許靜芝的房間門口,吃著小菜,喝著酒,嘴里哼著紹興小調(diào)。
  
  許靜芝的爺爺也沒有睡,他坐在床邊,抽著水煙袋,皺著眉頭在想心事。想著想著,不由得一聲長嘆。院外一聲雞鳴,窗欞間開始透出些天光。
  
  后院,三樓的窗被許靜芝輕輕地推開了。她用撕開的床單吊著輕手輕腳地慢慢從三樓爬了下來。
  
  后院外是碧綠的農(nóng)田和桑園。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通向大路,許靜芝慌慌張張地沿著小路向前奔跑。
  
  遠處,許靜芝的三叔領(lǐng)著兩個人朝小路上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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