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節(jié) 詩人徐志摩慘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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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濟(jì)南二十日五時四十分本報專電】京平航空駐濟(jì)辦事所主任朱鳳藻,二十日早派機(jī)械員白相臣赴黨家莊開山,將遇難者飛機(jī)師王貫一、機(jī)械員梁壁堂、乘客徐志摩三人尸體洗凈,運至黨家莊,函省府撥車一輛運濟(jì),以便入棺后運平,至燒毀飛機(jī)為濟(jì)南號,即由黨家莊運京。徐為中國著名文學(xué)家,其友人胡適由北平來電托教育廳長何思源代辦善后,但何在京出席四全會未回。
志摩的死訊讓他的朋友一時之間無法接受,志摩那么年輕,就像是孩子般天真,怎么能就這樣帶著他的才華和光芒默默地去了另一個沉寂的世界?
第二天一早,梁思成、張奚若和金岳霖趕到濟(jì)南大學(xué),和連夜乘車趕到濟(jì)南的沈從文、梁實秋、聞一多等人一起到安放志摩遺體的福緣庵,商議操辦他的后事。梁思成勸阻了執(zhí)意要去的林徽因,因為妻子的身體太瘦弱了,他實在不忍心讓妻子去經(jīng)歷那種生離死別的場面。
冷冷的雨水沖刷著古舊的青瓦房檐,水珠不斷地滴落,天空迷蒙得像是一幅水墨丹青,那濃重的氤氳變成了心頭真切的悲痛,仿佛所有記憶都在這陰冷的天氣里,變成了化不開的哀思。
福緣庵的小廳內(nèi)安放著徐志摩的靈柩,入殮時,工作人員按照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為他穿上綢袍馬褂的壽衣,腳上是一雙黑色云頭如意壽字鞋,紅頂球綢紗小帽遮不住額角的傷口,這個傷口就是志摩的致命傷。志摩眼睛微張,鼻子略腫,靜靜地躺在那里。這就是那個永遠(yuǎn)向往光明,向往天空,充滿陽光而有生氣的志摩。
小小的福緣庵里哭聲一片,外面的凄風(fēng)冷雨仿佛也為這位詩人的逝去而傷悲。思成率先獻(xiàn)上了一只花圈,這是他和徽因流著淚連夜制成的,花圈的主體是鐵樹葉,再加以白花的裝飾,志摩的照片鑲嵌在中間。照片中的志摩還是曾經(jīng)的音容笑貌,可惜卻在一瞬之間成了故人。人生的無常和變幻常常是那么突如其來,有時讓人無奈,有時讓人悲傷。
返回北京的時候,思成悄悄帶回了一片失事飛機(jī)的殘骸,這是之前徽因再三囑托的。
徐志摩死后不久,社會對他的贊美和攻擊就開始了。新月社的朋友們都在整理他的詩作,當(dāng)時很多知名的文人在《新月》的“志摩紀(jì)念專號”上發(fā)表了悼念的文章。
但是社會上也有人對徐志摩持批評態(tài)度,因為徐志摩的離婚和再婚是當(dāng)時不為人所接受的。他們對徐志摩的指責(zé)也牽涉到了林徽因和陸小曼,這讓文學(xué)界了解他們的朋友很是憤慨。
1931年12月7日,志摩遇難半個月之后,徽因的《悼志摩》發(fā)表在了《晨報•副刊》上。
十一月十九日我們的好朋友,許多人都愛戴的新詩人,徐志摩突兀的,不可信的,慘酷的,在飛機(jī)上遇險而死去。這消息在二十日的早上像一根針刺猛觸到許多朋友的心上,頓使那一早的天墨一般地昏黑,哀慟的咽哽鎖住每一個人的嗓子。
志摩……死……誰曾將這兩個句子聯(lián)在一處想過!他是那樣活潑的一個人,那樣剛剛站在壯年的頂峰上的一個人。朋友們常常驚訝他的活動,他那像小孩般的精神和認(rèn)真,誰又會想到他死?
突然的,他闖出我們這共同的世界,沉入永遠(yuǎn)的靜寂,不給我們一點預(yù)告,一點準(zhǔn)備,或是一個最后希望的余地。這種幾乎近于忍心的決絕,那一天不知震麻了多少朋友的心?現(xiàn)在那不能否認(rèn)的事實,仍然無情地?fù)踝∥覀兦懊。任憑我們多苦楚的哀悼他的慘死,多迫切的希翼能夠仍然接觸到他原來的音容,事實是不會為我們這傷悼而有些須活動的可能!這難堪的永遠(yuǎn)靜寂和消沉便是死的最殘酷處。
我們不迷信的,沒有宗教地望著這死的帷幕,更是絲毫沒有把握。張開口我們不會呼吁,閉上眼不會入夢,徘徊在理智和情感的邊沿,我們不能預(yù)期后會,對這死,我們只是永遠(yuǎn)發(fā)怔,吞咽枯澀的淚;待時間來剝削著哀慟的尖銳,痂結(jié)我們每次悲悼的創(chuàng)傷。那一天下午初得到消息的許多朋友不是全跑到胡適之先生家里么?但是除去拭淚相對,默然圍坐外,誰也沒有主意,誰也不知有什么話說,對這死!
……
志摩,我的朋友,死本來也不過是一個新的旅程,我們沒有到過的,不免過分地懷疑,死不定就比這生苦,“我們不能輕易斷定那一邊沒有陽光與人情的溫慰”,但是我前邊說過,最難堪的是這永遠(yuǎn)的靜寂。我們生在這沒有宗教的時代,對這死實在太沒有把握了。這以后許多思念你的日子,怕要全是昏暗的苦楚,不會有一點點光明,除非我也有你那美麗的詩意的信仰!
我個人的悲緒不竟又來擾亂我對他生前許多清晰的回憶,朋友們原諒。
詩人的志摩用不著我來多說,他那許多詩文便是估價他的天平。我們新詩的歷史才是這樣的短,恐怕他的判斷人尚在我們兒孫輩的中間。我要談的是詩人之外的志摩。人家說志摩的為人只是不經(jīng)意的浪漫,志摩的詩全是抒情詩,這斷語從不認(rèn)識他的人聽來可以說很公平,從他朋友們看來實在是對不起他。志摩是個很古怪的人,浪漫固然,但他人格里最精華的卻是他對人的同情,和藹,和優(yōu)容;沒有一個人他對他不和藹,沒有一種人,他不能優(yōu)容,沒有一種的情感,他絕對地不能表同情。我不說了解,因為不是許多人愛說志摩最不解人情么?我說他的特點也就在這上頭。
我們尋常人就愛說了解;能了解的我們便同情,不了解的,我們便很落寞乃至于酷刻。表同情于我們能了解的,我們以為很適當(dāng);不表同情于我們不能了解的,我們也認(rèn)為很公平。志摩則不然,了解與不了解,他并沒有過分地夸張,他只知道溫存,和平,體貼,只要他知道有情感的存在,無論出自何人,在何等情況下,他理智上認(rèn)為適當(dāng)與否,他全能表幾分同情,他真能體會原諒他人與他自己不相同處。從不會刻薄地單支出嚴(yán)格的迫仄的道德的天平指摘凡是與他不同的人。他這樣的溫和,這樣的優(yōu)容,真能使許多人慚愧,我可以忠實地說,至少他要比我們多數(shù)的人偉大許多;他覺得人類各種的情感動作全有它不同的,價值放大了的人類的眼光,同情是不該只限于我們劃定的范圍內(nèi)。他是對的,朋友們,歸根說,我們能夠懂得幾個人,了解幾樁事,幾種情感?哪一樁事,哪一個人沒有多面的看法!為此說來志摩的朋友之多,不是個可怪的事;凡是認(rèn)得他的人不論深淺對他全有特殊的感情,也是極為自然的結(jié)果。而反過來看他自己,在他一生的過程中卻是很少得著同情的。不止如是,他還曾為他的一點理想的愚誠幾次幾乎不見容于社會。但是他卻未曾為這個而鄙吝他給他人的同情心,他的性情,不曾為受了刺激而轉(zhuǎn)變刻薄暴戾過,誰能不承認(rèn)他幾有超人的寬量。
……
林徽因的悼文,以獨特的視角展現(xiàn)了一個具有獨特魅力和氣質(zhì)的志摩,他對藝術(shù)的癡迷和追求,他對愛情的執(zhí)著,他對朋友的熱情和包容,他率真的性情和忠貞的信仰,他的人格魅力都熠熠閃光。這篇悼文在當(dāng)時眾多的悼文中有著相當(dāng)?shù)姆至,有力地回(fù)袅四切┲肛?zé)和非議。
這一年的冬天,新月社的同仁們都在為編輯徐志摩的作品集而忙碌著。而就在收集材料的過程中,徽因與凌叔華發(fā)生了矛盾,起因是徐志摩曾經(jīng)交給凌叔華保管的一只小箱子。
1925年,徐志摩與陸小曼熱戀中,來自社會的譴責(zé)和家庭的壓力,讓徐志摩心力交瘁,他決定去歐洲散散心,臨走之前,他把一個小木箱交給了凌叔華保管,箱里裝的是志摩的英文日記、陸小曼的日記和一些書信。這個小箱子一直放在凌叔華那里,直到志摩遇難都沒有去取回。后來,志摩去世后,朋友們?yōu)榱苏矸奖,都把自己手頭上關(guān)于志摩的詩作和書信送到胡適那里,由胡適統(tǒng)一保管和整理。
因為徐志摩生前曾經(jīng)對徽因說過,他的康橋日記就放在凌叔華那里,F(xiàn)在物是人非了,徽因很想看看志摩的日記,因為那本日記記錄了志摩當(dāng)時的真實感受,而且日記中肯定還有關(guān)于自己和志摩相識那段時間的內(nèi)容。她通過胡適之口,向凌叔華借閱箱子里的日記。凌叔華把小箱子交給了徽因,但是,徽因在翻閱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還是沒有康橋日記,她明白是凌叔華暗自把它拿走了。
幾天后,凌叔華找到徽因,想要徽因提供一些與志摩往來的信件,希望編成一部《志摩信札》;找蛘f:“信件都留在了天津,而且很多都是英文寫成的,一時還沒有辦法給你。等我整理好了之后再給你送去吧!”頓了一頓,徽因委婉地問凌叔華:“聽說你那里有志摩的康橋日記,能不能讓我看看?”凌叔華遲疑了一下,說:“可以。”徽因說:“你那里是兩本么?”凌叔華很不耐煩地說:“可能是吧,我有點記不清了!”徽因強(qiáng)忍著不快說道:“那我下午派人到你家去拿成么?”凌叔華很不耐煩地說:“我下午不在家!”要是在平時,徽因早就與凌叔華吵起來了,但是她不想把事情搞得太僵,最后強(qiáng)忍著怒氣與凌叔華約定后天,也就是12月9日,去凌叔華家里取回來。
到了12月9日,徽因親自上門,但是凌叔華不在家,只留了一個紙條給她,上面寫著:“昨日遍找志摩日記不得,后檢自己當(dāng)年日記,乃知志摩交我乃三本:兩大、一小,小者即在君處箱內(nèi),閱完放入的。大的一本(滿寫的)未閱完,想來在字畫箱內(nèi)(因友人物多,加以保全)。因三四年中四方奔走,家中書物皆堆疊成山,甚少機(jī)緣重為整理,日間得閑當(dāng)細(xì)檢一下,必可找出來閱。此兩日內(nèi),人事煩擾,大約此星期底才有空翻尋也。”
這張寫條很明顯有敷衍的意味,徽因覺得自己好像被愚弄了一樣。幾天后,凌叔華是送來了一本日記,但是,當(dāng)徽因打開這本日記的時候,里面的內(nèi)容讓她啼笑皆非—日記開始的日期是1920年11月17日,最后一句話是:“計劃的很糟。”日記就中斷在志摩第一次見到徽因的前一兩天。
這次徽因是真的生氣了,她覺得自己是真的領(lǐng)略了朋友口中凌叔華的小氣,她不明白為什么凌叔華就針對她。她把這件事情的始末都寫信告訴了胡適,信中的她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氣憤,一吐心中的積郁和煩惱,這樣一個毫無心機(jī)的女子,向朋友傾訴、尋求安慰的語氣,是真實而毫無保留的。
胡適閱信之后,馬上在12月18日給凌叔華寫了一封信,他希望凌叔華把剩下的日記交給徽因:“……昨始知你送在徽因的志摩日記只有半冊,我想你一定把那一冊半留下作傳記或小說材料用了。但我細(xì)想,這個辦法不很好……你藏有兩冊日記,一般朋友都知道。所以我上星期編的遺著略目,就注明你處存有兩冊日記。今天寫這信給你,請你把那兩冊日記交給我。我把這幾冊英文日記全付打字人打成三個副本,將來我可以把一份全的留給你做傳記資料……”
胡適的語氣客氣而又堅決,凌叔華不得不交出了另外半本日記,但那半本日記仍然被裁去了四頁。這讓大家都很不愉快,胡適對此很是不滿,認(rèn)為凌叔華是一錯再錯、不知悔改,但也別無他法了。
半個世紀(jì)后,凌叔華在1982年寫給徐志摩的表弟陳從周的信中,提到了這件陳年舊事:
……他的生活與戀史一切早已不厭其煩的講與不少朋友知道了,他和林徽因、陸小曼等等戀愛也一點不隱藏的坦白的告訴我多次了。本來在他的噩信傳來,我還想到如何找一二個值得為他寫傳的朋友,把這個擔(dān)子托付了,也算了掉我對志摩的心思。(那時他雖與小曼結(jié)婚,住到上海去,但他從不來取箱子。┎灰庠谒w行喪生的后幾日,在胡適家有一些他的朋友,鬧著要求把他的箱子取出來公開,我說可以交給小曼保管,但胡幫著林徽因一群人要求我交出來(大約是林和他的友人怕志摩戀愛日記公開了。對他不便,故格外逼胡適向我要求交出來),我說我應(yīng)交小曼,但胡適說不必。他們?nèi)硕鄤荼,我沒法拒絕,只好原封交與胡適?上Ю锩娌簧俑遄蛹叭沼,世人沒見過面的,都埋沒或遺失了。
……
從這封信中,仍可以看出凌叔華的耿耿于懷,但是對于日記的殘缺原因她卻只字未提。彼時,徽因已經(jīng)去世多年,凌叔華本人也已芳華不再。不知她是出于什么樣的原因,對這件事仍然不能理解和釋懷,而那本充滿懸念的日記也仍然不知所蹤。這樁延續(xù)了半個世紀(jì)的懸案,也許就這樣成為一段無法彌補(bǔ)的遺憾了。
徐志摩一瞬間化做了天空中的一朵云,而在他身后的是非爭議,卻幾十年來一直沒有停止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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