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節(jié)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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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嘎訂親了?”里面?zhèn)鞒鰩讉高亢的聲音,想必跟我一樣吃驚。
“小聲點。卓嘎還不知道!我父親上個月決定的,對方在山那邊,聽說老大還是個高中生呢!”
“可惜了咱們的魔女,一朵格桑花啊,居然被別人采去了......”
我再也無心聽下去,轉(zhuǎn)身急步往回走。雙腿突然間變得象石頭一樣重。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回家。回去問問阿爸,是不是真的要把我嫁了,嫁給什么樣的人?兄弟幾個?那個家庭情況是什么樣子的......
我腳步踉蹌,大腦暈暈沉沉的,周圍的燈光越來越模糊,不知道自己的帳篷在那里,夜色下的每一頂帳篷看上去都差不多,我只是憑借帳篷里的聲音來尋找自己落腳地方。
好不容易,我看見最東頭的帳篷邊掛著氣燈。對,掛著氣燈的帳篷才是我的。總是希歡最邊上的位置,也許是因為安靜,掀開簾子看到的是山、是水、是天,而不是帳篷、飲煙、人跡。搭帳篷那天,好多小伙子來幫忙,我和薩珍多開心啊,以為可以在山上無憂無慮地呆一個月!
現(xiàn)在呢?我淚如雨下。心里不斷有個聲音在提醒著:訂親了,我訂親了!
在我?guī)づ襁咍鈦眭馊サ娜擞斑在,看到我從月光下走來,便有人停住,吹起口哨。這些口哨聲我極熟悉,完全可以憑借這聲音分辯出是誰在等我。但今晚,我實 在沒有心情,一點愉快的情緒都沒有。突然聽來的訂親消息,讓我整個人像站到了懸崖邊上,心“咚咚”地跳過不停,慌亂無比。
此時的我,只有一個念頭:回去,連夜回去!回去問問阿爸,他把我嫁給誰了!
拖著沉重的雙腿回到帳篷,薩珍不在,念珠扔在卡墊上,發(fā)出桔黃色的光。這樣的夜晚,她還能去那里呢?我心里閃過一個降紅色的身影。薩珍雖說是很早就出家了,但奶奶說,她跟佛祖沒緣,她的日月最終要回到人的世界里度過。
我從包里拿出小電筒,準備出去。
這時,帳篷外響起輕輕的叩擊聲,還伴著小聲的“卓嘎、卓嘎”。“滾吧,我沒心情!”我猛然轉(zhuǎn)過身來,對著右邊的帳篷布大叫“別來煩我,滾遠一點!”那聲音驟然間停止,一會兒,腳步聲由近及遠!
我?guī)缀跏桥苤隽藥づ,跑著去找頓珠。在我上山后的第二天,牧羊犬頓珠就找來了,這幾天,它就在帳篷區(qū)附近晃攸,跟其它狗兒撒著歡的玩兒。
我使勁吹了聲口哨,五秒鐘不到,就見頓珠從前面的帳篷邊飛奔過來,見到我,立馬停住,穩(wěn)穩(wěn)地站在了我面前,眼睛熱切地望著我。按習(xí)慣,此時我應(yīng)該俯下 去抱抱它的。但今晚沒心情,我傻呆呆地站著,心里空落落的。頓珠見我只是傻站著不動,便自己站了起來,前腿搭在我身上,不斷地舔我的臉,還往我脖子里哈 氣,“頓珠,頓珠……”我抱著它的脖子,把頭埋進它厚厚的被毛里。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了下來。“你知道嗎?阿爸給我訂親了,他給我訂親了,我就要嫁人了,頓 珠,我就要嫁人了!……”一想到就要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生活,我就禁不住渾身顫抖,我害怕啊,真的害怕啊!“頓珠,馬在那里?我們回家去!”我抹了把 淚,站直了身子!
頓珠是懂我的,它很小的時候,我就直接用語言跟它交流。我一直認為,它是唯一懂我的。就象現(xiàn)在,我話剛說完,頓珠就放下前腿,往右邊的山坡跑去。
在山坡邊的凹地里,銀色的月光映照下,二十來匹馬散落在草地上打瞌睡。我飛快地沖到自家馬跟前,一掌拍醒了它,然后翻身騎了上去,猛拍一下馬脖子,它就跟著頓珠往山下沖。
夜風很涼,吹在臉上有些刺疼。我把頭巾系在臉上,只露出眼睛。大山很靜,山路上,馬蹄發(fā)出沙沙的聲音,鈴鐺變得格外清晰,偶爾會有一兩聲夜鳥的鳴叫,聽得人心驚膽顫。
這一晚,我就一直流著淚,獨自騎著馬穿行在山溝里,又害怕又迷茫。到村子時太陽剛升上房頂。村莊極安靜,上下兩個村子除了走動的牛羊和亂跑的雞外,幾乎見不到人影。
我家在上村東頭,不大不小的院落。兩層土房子,一樓關(guān)牲畜,二樓住人。一樓和二樓之間,有窄窄的圓木梯子相連,二樓中間的大天井,是家人平時活動的地方。
在我們這兒,門是不上鎖的,隨便哪個人來都可撥開院門進屋,或是喝水、或是找碗糌粑吃都可隨便。反正都是同一個村子的人,彼此熟悉,也不會有偷盜之類的事發(fā)生。
也許是聽到院門響,阿媽從樓上的窗口探出頭來。“卓嘎,你怎么回來了?”阿媽的聲音大得有些不正常,沒容我回答,就縮回了身子。
我三步并著兩步爬上了樓,見天井里涼衣服的繩子上搭著很多綢緞衣料,阿媽、阿爸正抱著一堆花花綠綠的衣服要往房間去,大哥則在收拾針線,見到我,傻傻地立在那里,地上放著一只未繡完的女靴!
撿起那只靴子,心里告訴自己要冷靜,不能惹阿爸生氣,否則什么都問不出來。靴子上面繡著好看的吉祥圖案。大部份的圖案都繡完了,就只剩靴口一點。在我 們這兒,針線活都是男人干的,像縫衣、繡花等,只有男人才會干,女人是不會這些的。女人會織布,會做青稞酒。我再次看了看手中的靴子,哥哥的手真的巧啊, 一針一線細密而緊實,配色是無可挑剔的,華麗極了。想都不用想,我就知道靴子是為我繡的,大紅的靴子,除了新娘,還會有誰穿呢?
那紅色驀然間刺疼了我的眼:我要嫁人了,他們要把我嫁人了,嫁給不認識的男人,去另一個地方過一種完全陌生的生活。一想到此我的心就止不住陣陣顫栗,眼淚不受控制地噴薄而出。情緒就在突然間失控了,昂著頭沖阿爸暴喊:“原來是真的,你們真的要把我嫁了……”
“卓嘎......卓嘎......”阿媽看著我,有些愁苦。我知道,這件事情阿媽做不了主,阿媽是個軟弱的人。她勤勞賢良,除了任勞任怨地干活外,就是照顧阿爸和哥哥們的生活,幾乎不多說話,家中的大小事物都是阿爸說了算。
“這件事我說了算,你沒有說話的權(quán)利!”阿爸把衣服扔在地上,氣沖沖地走到一邊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自古以來,兒女的婚事就是父母說了算,難道到你這兒,就要反過來嗎?”
“我不想嫁人!”一時之間,我還真找不出理由反駁父親。是啊,在我們這兒,自古以來兒女的婚事就是父母說了算,女孩往往要到臨嫁人的頭一天才知道自己 第二天要成親。我的奶奶、母親、我的小姐妹們,她們都是這么走過來的。在我幼小時,見到隔壁的姐姐出嫁,總是哭得死去活來,回來問奶奶為什么姐姐結(jié)婚會那 么傷心?奶奶說結(jié)婚對女孩子來說太突然了,一天之內(nèi)就要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去跟完全陌生的人生活,心里一點準備都沒有,當然會傷心了。在我稍大點后,便 不時聽說某家的姑娘因提前知道訂親的事情而不愿意跑了,或是某家訂婚后的兒媳因知道婚事后逃跑去了拉薩等等。
“嫁不嫁人不是你說了算,是我說了算!”阿爸把酒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一屁股坐在卡墊上憤憤地盯著我。
“我說不嫁就不嫁!”我一把扯下頭巾狠狠抹了把淚,昂起頭。
“你敢!”阿爸在家里,就代表“權(quán)威”。從小到大,家人對他都是言聽計從的。像哥哥們結(jié)婚、家里翻蓋房子、今天買幾頭牦牛等,只有阿爸點頭后才能辦理。“日子已經(jīng)定了。沒你說話的地方了!”
“是我結(jié)婚,不是你結(jié)婚!”我想都沒想就把靴子扔了過去,打在阿爸的臉上。從小我脾氣就大,天不怕地不怕的,野性十足,奶奶說我犟起來跟小牦牛一樣。
還沒容我后悔,阿爸抓起旁邊拾牛糞餅用的棍子就要沖過來。
“你要干什么?”奶奶出現(xiàn)在門邊,極是輕聲細語,卻把阿爸的腳步定格在了當場。“卓嘎拉突然要結(jié)婚,就不能讓她發(fā)泄一下嗎?”
“奶奶......”我孑身從山上跑了回來,質(zhì)問阿爸。在事情得到確證后,大發(fā)脾氣。那只不過是女孩突然間要結(jié)婚了,面對未來茫然無措時借助一些有沖 力的事情來掩飾內(nèi)心的慌亂而已,這個表面強悍的背后,是一顆不堪一擊脆弱的心。在奶奶出現(xiàn)在門邊,我強力遮掩的失落突然間從心底竄了出來,頓時就悲從中 來,沖進奶奶的懷里,放身大哭。
奶奶摟著我的肩,進了佛堂。
“卓嘎拉,這都是命,是女人的命!”她用衣襟為我抹去淚水,“聽說那家小伙子都還不錯,家庭條件在當?shù)匾菜愫玫,你阿爸才答?yīng)了。別哭了,再過三天,你就要嫁人了!”
我只是不停地哭泣著,淚水打濕了奶奶的衣襟。
“日子是對方定的,聽說也是請了寺里僧人推算出的好日子。前天媒人才送過來,你阿爸已經(jīng)同意了。卓嘎拉,你是要結(jié)婚的女人了,認命吧!”奶奶說著說著,也開始傷心了。“奶奶我是真舍不得你啊,可是你阿爸就認定了那家,奶奶的話他也不聽......”
“奶奶,三天,就三天啊......”雖說想到婚期會很快,但是三天還是太快了些,我除了更大聲地哭外,還能有其它更好的辦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