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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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走到山頂,如一個大火球,靜靜地俯瞰著錯鄂草原。
遠處,牧人趕著牛羊慢慢走來,陽光斜射,長長的影子拖在草地上,如一幅移動著的水墨畫。偶爾,哪個人或是哪只牛羊走慢一點、走快一點、影就交叉了。黑 黑的色塊便重新組合,成為一幅新的畫面。遠處的湖總是波光粼粼的,光斑如鉆石一般閃爍著。雪山永遠屹立在那里,千年萬年,似乎永遠沒有變化,又似乎每一天 都會不同。天上總會有鷹的,俯沖或是昂揚,恰到好處的點綴著這片山水,于是這畫就有了生命,靈動婉約著。
這是一幅多么祥和安寧的畫卷啊。
如不是那個拿著小喇叭、戴著紅袖標的人影挨家挨戶喊著“晚上開批斗會,不能缺席、不準請假。”這里會是天堂吧?
太陽還掛在雪山頂上,人們早早就到了隊部帳篷前面的空地上,公社革委會主任次旺親臨場,主持這次批斗會。
次旺也是錯鄂草原的漢子,只是一直以來,他不會放羊不會打獵,在草原上四處游蕩,哪里有婚喪嫁娶他就出現(xiàn)在哪里,混吃混喝。曾經,他是草原上老人們教 育懶惰的年輕人常舉出來的例子。只是文革一來,這個游手好閑的流氓一樣的人物,一夜之間高舉手臂成了無產者的代表,帶領著同樣游手好閑的一群人到處打砸 搶,步步高升,轉眼間就成了公社的革委會主任。
人們到的時候,發(fā)現(xiàn)錯鄂寺的活佛扎多被綁在經桿上,絳色的僧衣上滿是塵土,還破了幾個洞。五彩的經幡仍在上空飄揚著,觀音菩薩的六字真言隨風舞動。
這是一個奇怪的世界,人們喊著破四舊不信神不信鬼,卻在每一個節(jié)日到來時,依舊掛幡祈求平安祈禱吉祥。
土壩上各種各樣的臉孔看著中間的扎多,興奮的、好奇的、悲憫的、痛心的……
帳篷前放了一張桌子,長椅上坐了三個人。次旺居中、羅布頓珠、單增分居左右。
次旺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該來的人差不多了,他看了看單增,單增站起來示意大家安靜,說會議開始,下面請次旺主任作指示。
次旺高舉紅寶書,帶領大家念了一段語錄。然后坐下,清了清嗓子,環(huán)視了一下眾人,說:“今天我們招集同志們來,是要對我們草原屢拔不盡、屢燒不止的大 毒草來一次徹底的鏟除。大家知道,毛主席他老人家一直掛念著我們草原上的人民,讓我們農奴翻身當了自己的主人,我們有了牛了、有了羊了,我們有吃有穿了。 但是,有些人是看不得我們農奴過好日子的,是看不得我們高興的,那個人是誰呢?”次旺看著前面黑壓壓的人群,吊著嗓子問。
“是他,打死他、打死他!”人群被他這么一問,立即沸騰起來,無數(shù)雙手指向綁在經桿上活佛,怪叫聲響徹云霄。
次旺滿意地點了點頭,嘴角浮起一絲笑意。然后說:“錯鄂寺藏著草原上最多的毒草,他不但不交出來毀掉,還要把他藏起來,期待有一天把天重新翻過來繼續(xù)毒害我們,你們說,我們能同意他這么做嗎?”
“不同意!”下面又一陣舉臂狂喊。
次旺很高興,他站起來,踱到經桿前站定,身子微傾,居高臨下地看著垂著腦袋的原錯鄂寺活佛、現(xiàn)在的走資派扎多,冷笑著說:“說吧,只要你說出把那些東西藏哪兒了,人民群眾也許能原諒你。”
扎多抬起頭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寺里沒有你要找的東西!”
“我問你那尊黑佛藏那兒了?”次旺盯著他,臉上掛著猙獰的笑。
“我寺從來沒有你所說的黑佛!”扎多看著他,表情平靜安然。
這樣的表情激怒了次旺。還從來沒有人敢跟他這么說話。人們見了他,無一不是畢恭畢敬地彎著腰,討好地笑。他討厭扎多,從小就討厭,憑什么他穿一身僧衣 就成了尊敬的活佛?憑什么見了他就得自己低頭讓路?幸好這日月終于輪轉,今天的草原是他次旺的天下。他抬手就是一巴掌,罵了句:“你是吃了石頭。”
扎多沒有動,眼神都沒轉一下,只是平靜地看著次旺。
一絲鮮血慢慢滲了出來,在一張平靜、安然的臉上顯得那么突兀。
“死到臨頭還死不悔改。同志們,我們該怎么辦呢?”次旺轉過身來對著群眾,陰測測地說。
“打死他,打死他……”
也許是因為扎多的過于平靜,也許是因為那一絲血腥,又或許是因為人體內惡的一面被那一巴掌激發(fā)了,人群開始騷動,繼而涌動,零亂的腳步聲混著聲嘶力竭的喊聲如潮水一般向那個平靜的老人壓去,拳打腳踢……
公扎緊緊地抓著父親的袍擺,倫珠的手則握成了拳,臉因痛苦變得有些扭曲。他和扎多是最好的朋友,如父如子一般?吹胶糜咽苓@份罪,他心如刀絞,那一拳 一腳就仿佛打在他自己身上一般。最終,他忍不住擠進了人群,大力分開陷入癲狂的牧人,扎多看到他,原本木然的臉突然一變,大聲喝道:“滾開,你這黑鬼,想 干什么?”
公扎和倫珠聞聲都突然一怔,就在這一怔之間,其他人更加狂怒地涌了上來,對著扎多就是一陣暴打;靵y中,不知是誰一棍打在扎多腿上,扎多一聲慘叫,一條腿軟了下去。地上,紫紅色的血順著絳色的僧衣下擺流了下來,浸進沙地里,瞬間就濕透一片。
衰草連天的草原上,黑色帳篷前,猩紅的鮮血、沾滿泥沙的僧衣、平靜的臉、飄揚的經幡、瘋狂的人群……
就是平時吵鬧不停的草原鼠也停止了鬧春,靜悄悄地躲在洞里。
這是一副怪異的畫面,就好像天地之間誤開一扇地獄的大門。
倫珠坐在榻上,低垂著頭,不時嘆一聲氣。女人達娃坐在爐邊,機械地往爐火里添著牛糞。五個光溜溜的孩子擠在粗糙的牛毛被子里,你看我我看你,不敢出聲。
“公扎,穿上衣服起來!”男人終于下定決心,口氣是不容置疑的。
公扎飛快地鉆出被子,穿上破羊皮襖,套上靴子,站在父親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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