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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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遇,沒有言語,只是驚鴻一瞥,便能鎖定某些東西,比如時光,比如記憶。與意中人四目相對的剎那,清澈的雙眸中,盡是柔情。
那年,是清宣統(tǒng)二年,公元1910年。煙花三月里的遇見,如煙火般絢麗,只是匆匆的一眼,她便醉在了他略帶憂傷的眸光中。一襲青裳的她,拘謹?shù)卣驹谝恢曛ρ惧賱诺墓呕睒湎,滿含羞澀地望向樹后一身素衣的他,剛想開口問些什么,卻忽地低下頭去,一會兒掰弄著手指,一會兒拉扯著衣襟,抿著嘴什么也不說。忽地,有幾只鴿子從她頭頂翩翩飛過,攜著一縷明媚的陽光,將她和他纖薄的身影交映在梅家大宅的影壁墻上,她忍不住輕睨一眼,驀然發(fā)現(xiàn)有種驚世駭俗的美,于是抬起頭,偷偷瞥他一眼,卻看到他正瞪大眼睛望著她笑。
未曾想過,與他第一次相遇竟是在這種場合、這種氛圍、這種風景,她的臉刷一下就紅了,內心深處似乎有種說不出的歡喜,卻又夾雜著一份淡淡的憂愁。來不及多想其他,還沒緩過神來,就在跌跌撞撞中被他伸手牽進了院內,當十指緊扣時,她分明能感覺到一股暖流侵入她的心扉。靜靜看著前方他的背影,忽地心弦微動,這不正是自己在夢里期盼了好久好久的身影么?難道,他真就是她命中注定要等的那個人嗎?
“來,我?guī)闳タ带澴印?rdquo;他回過頭,望著她略帶羞澀地笑著,突地伸手指向頭頂盤旋飛過的鴿群,用微微沙啞的嗓音對她說,“這些鴿子都是我養(yǎng)的,瞧,它們多自由、多可愛!”
她瞥著他,抿嘴笑著,卻不抬頭去看鴿子。他一下子便急紅了臉:“真是我養(yǎng)的,我養(yǎng)了它們已經(jīng)一個多月了。”
她仍笑著,望著他搖搖頭,又點點頭。
“你不喜歡鴿子?”他大失所望地盯向她,忽地懊惱地搖了搖頭說,“你們,都是這樣的。”
“什么?”她抬頭望向那群“咕——咕”叫著從頭頂飛過的鴿群,看著它們整齊的隊陣,心里不禁升起一股莫名的喜歡,仿佛今天看到的鴿子的確與以往不同,但到底好在哪里,她說不清楚,或許就因為它們是他養(yǎng)的寵物吧!
“我就知道,你和他們一樣,不喜歡鴿子,也不喜歡我養(yǎng)鴿子。”他耷拉著腦袋,沮喪地說。
“不,我喜歡。”
“你喜歡?你說你喜歡鴿子?”他迅速抬起頭,雙目炯炯地盯著她,“真的?”
“嗯。”她點點頭,“你的鴿籠在哪兒?”
“在后院,一會兒就到了。”他緊緊拽著她的手,飛快地朝后院的方向跑過去,一邊跑,一邊糾正著她的錯誤,“不是鴿籠,是鴿房。我養(yǎng)了很多很多鴿子,很多很多。”
果然,在后院的角落里,她看到一排整齊的鴿房。幾十只鴿子正悠閑地來回踱走,或在鴿房內,或在屋頂上,或在泥土壩里,或在棗樹上,“咕——咕”叫個不停,仿佛唱出了自然與生命的真諦。她從沒覺得鴿子的叫聲是如此美妙,偷偷睨他一眼,心情越發(fā)愉悅起來。他立在她身旁,伸手指揮著鴿群,忽左忽右、忽上忽下,仿若戰(zhàn)場上的大將軍,臉上洋溢著滿足的笑容。再看那些鴿子,都順著他的手勢,披著滿身的陽光,在和煦的春風里,自由自在地飛翔,或沖天而起,或掠過屋頂,或盤旋在藍天白云間,給人平靜祥和的感覺,更讓她體會到一種無法言說的幸福感。
“看,那只是石歧鴿。”他指著在她頭頂盤旋不去的白鴿,不無興奮地說,“是伯父托人從廣東中山縣石歧鎮(zhèn)帶回來的,還有,棗樹上那只鴿子,是上海的吳淞鴿。”他邊說邊仰頭望著明凈的碧空,伸手朝天上一戳,“那是飛輪,那是錫坤白,那是李種,那是黃種,那是高家絳,那是楊家絳……”
他幾乎把豢養(yǎng)的鴿子的所有品種都給她說了個遍,而她只是注意到了那只和她一樣小巧玲瓏的錫坤白,還有他愈來愈沙啞的嗓音。聽父親和哥哥說,他正在倒倉,暫時脫離喜連成戲班,在家中休息養(yǎng)嗓子,既不用天天吊嗓子,也不用去戲館演出,所以梅家大伯父梅雨田才和妻子胡氏商議著要趁閑給他說個媳婦,尋來覓去,居然相中了十九歲的她。雖都出自梨園世家,但她和他先前也只有一面之緣,其實還只是她見到了他,見到一個生活之外濃妝艷抹的他,可說起來,卻已是六年前的事了。
那天是七夕節(jié),雖已初秋,依然炎熱。陣陣熱浪卻抵擋不住慕名前往廣和樓戲館看戲的票友們,因為十一歲的他——梅畹華,即將在那里首次登臺獻演,飾演《長生殿•鵲橋密誓》里織女一角。出于好奇,她硬是纏著兄長——武生王毓樓把她帶到廣和樓,要親眼看一看那個八歲學戲、九歲拜吳菱仙為師攻習青衣的男孩到底是怎樣的人物。甫一進館,放眼望去,樓上樓下華燈高照,里里外外,早就坐滿了身著長袍馬褂的各界名流。大家都在議論那個跟隨吳菱仙苦習《戰(zhàn)蒲關》、《二進宮》、《三娘教子》等三十余出戲的梅畹華究竟扮相如何、唱功如何,個個都是興致勃勃。
那一刻,她略顯緊張,躲在一個背光的角落里,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的戲臺,既盼望他早點出場,又希望他出場的時間能夠盡量往后拖延;蛟S是替他捏著一把汗,擔心他有負眾望,所以從鑼鼓敲響到他粉墨登場,她的心一直撲通跳個不停,萬一演砸了他該如何承受眾人的白眼和吳師傅的斥責呢?她知道身為一個旦角的不易,因為父親王順福就是一個旦角,那些臺上的風光和如雷的掌聲是用多少汗水和委屈換來的,她這個當女兒的自是清楚不過。而他才剛剛十一歲,他需要的是觀眾的認可和前輩的提攜,這個時候稍有不慎,就會給他致命地打擊,甚至斷送他唱戲的前程。
他沒讓她失望。粉墨登場的他扮相端麗,唱腔圓潤,臺風雍容大方,演得惟妙惟肖,才半盞茶的工夫,便贏得滿堂喝彩。璀璨的燈火下,擁有傾城之姿的他款款行來,唱念做打、轉調吟詞,美得不可方物,瞬間便傾倒臺下眾生。直到戲終人散,她猶沉醉于他唯美的戲風中不愿醒來。
只是那一眼,他就宛如一粒種子,在她心底落地生根。三年后的1907年,十四歲的他正式搭班喜連成戲班,起藝名喜群,跟隨班主葉春善四處巡演。輾轉至來年秋,去吉林演出時,才由籌資組建喜連成戲班的開明紳士牛子厚重新起藝名為梅蘭芳。漸漸地,他開始小有名氣,成為繼京劇宗師譚鑫培、楊小樓等人之后的又一朵梨園奇葩。而那個時候,她正枯守在北京城,掰著手指頭,日夜計算著他的歸期。這是怎么了?莫非她愛上了那個僅僅一面之緣的小男孩?不。她羞澀地咬緊牙關,自己和他并無交往,怎么可能就愛上了他,可若不是心里有他,又怎會夜以繼日地想著他、念著他呢?可這又能如何?他已是梨園界嶄露頭角的新星,而她只是一個默默無聞的旦角之女,他和她,又怎會有交集?
畹華。她守在窗下,遙望著窗外一輪明月,伸手蘸著案上的茶水,在案幾上輕輕劃著“畹華”二字。
遠處,父親和哥哥在院內練唱的旋律,隨清風掠過耳畔,倏忽間便撩起心中的念想,卻又不敢奢望太多。只因太過害怕失去,擔心夢里如花般絢麗的明天會成為永遠的希冀,更惶恐莫名的焦慮會擾亂生活的平靜;仨,盛夏,風干了所有的淚水,她知道,自己就像是他的影子,他若落淚,先疼的定是自己那顆脆弱的心。
記憶里,臺上的他總是淺淺的笑,像風一樣來去無影,兜轉在某個角落。于是,每個夜晚,她便端坐在月光之下,凝望有他的遠方,那種憂傷神情,似乎也只有在想念他的時候才會出現(xiàn);叵肫鹚囊伙A一笑、他的水袖輕舞、他的曼妙身姿,僅是一個不經(jīng)意的表情,都能讓心倍感溫暖。她明白,那是快樂的傳遞,是遠方的他,留給她唯一的安慰。
可他還是沒有回來。她數(shù)落了桃花,數(shù)落了蓮花,數(shù)落了桂花,更數(shù)來了隨風搖曳的菊花;厥滓酪览,蕭瑟之秋,一絲淡淡的憂傷悄悄爬上了額頭,無言地訴說著她心底的疼痛與刻骨的相思。誰都不知道,只那一眼,他便占據(jù)了她整顆心。也就在那年的七夕之夜,她暗暗起誓,要嫁就嫁這樣的男子?梢磺卸际撬囊粠樵福踔炼疾恢浪拇嬖,一腔心事又該對誰訴說?
“你想什么?”他語氣歡快地打斷她的沉思,“看,鴿子們多自由多快活!”
“鴿子?”她慢慢緩過神來,忽地瞪大眼睛,盯著他脫口喊出了“畹華”二字。
“你知道我的名字?”他興奮地望著她,“還當你不知道呢。”
“我知道。”她羞澀地低下頭,輕輕囁嚅著嘴唇說,“我還看過你演的戲呢!”
“是哪一出?”
“《長生殿•鵲橋密誓》。六年前,在廣和樓。”她又低下頭,拘謹?shù)爻吨陆螅?ldquo;就那么一次,那時的你好像還不滿十一歲呢。”
“那是我第一次登臺演出,沒想到你倒是看了的。”他興奮地仰頭望著藍天白云,又掉頭轉向她,情不自禁地唱出一句戲中的臺詞來。
“哎呀!”她慌得連忙伸手搗了搗他的胳膊,“你正倒倉呢,不能練嗓子的!”
“沒事,才唱一句而已。”他盯著她嘿嘿地笑。
“半句也不行!”她關切地盯著他說,“要是毀了嗓子,以后就唱不了戲了,可不能大意!尤其是你們演旦角的,就憑一副好嗓子吃飯,這種事怎么能馬虎呢?”
“我不唱就是了。”
“真不唱了?”
他望著她鄭重地點點頭:“有你陪著我養(yǎng)鴿子,比唱戲快活多了!”
“我?”她抬頭望一眼仍然在頭頂盤旋的鴿群,漲紅了臉,低聲說,“我才不陪你養(yǎng)鴿子呢!”
“你不陪也不行。”他輕輕挨近她,再次伸手將她的手緊緊攥在手心里,“伯父說了,過陣子就把你娶進梅家給我當媳婦,做了梅家的人,就得陪著我養(yǎng)鴿子。”
“誰說要做你媳婦了?”她忸怩地瞪著他說,“人家還沒答應呢。”
“那你不愿意給我當媳婦?”
“你……你這人……”
“我這人怎么了?”他嬉皮笑臉地望著她,早已沒了初見時的羞澀與矜持,那股與生俱來的憂郁也被滿心的歡喜覆蓋了。
“你這人太壞!”她跺了跺腳,輕輕背過頭去,指尖顫抖片刻,只用了一秒鐘的時間,被他攥住的手卻反而握緊了他的手。凝眸,仰望蔚藍色的天空,只覺風輕云淡,心里突地升起一股莫名的喜悅。她明白,從現(xiàn)在開始,她已注定要成為他的人。而誰也不清楚,她等這一天已經(jīng)等了整整六個年頭,如今心愿得償,怎能不讓她喜極而泣?
他踮起腳尖,用空著的那只手握住她另一只手,頓時,有一股暖流流遍她全身。回頭,緊緊盯著他美如冠玉的面龐,她眼角有了晶瑩的淚,如果時光允許,情愿就這樣被他一直牽著,走向沒有盡頭的遠方,那里有她的禱告,有她的心愿,還有只屬于他們的世外桃源。
“我?guī)闳グ菀娮婺负痛蟛赴桑?rdquo;他深情款款地望向她,“上次大伯母去你家提親時,你是已經(jīng)見過了的?赡悴恢,她一回來,就沒完沒了地夸你,說你這也好那也好,祖母每天都盼著能及早見你一面呢。”
“哪有梅太太說的那么好?”
“怎么沒有?”他輕輕笑著,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拉著她的手,徑直往祖母的院子走去。
一路上,他不停地比劃著大伯母是如何夸她諸般的好,鴿子依然在頭頂盤旋不去,而她只是任他緊緊握著自己纖纖素手,什么都不去思考。只想,安心跟著他的步伐,真實地觸摸他跳動的靈魂,越過千山萬水,去追逐他和她的美好明天,哪怕這一路上會有無盡的辛酸瑣事,也會因了他的相伴和他明媚的笑靨而變得微不足道;只想,終此一生,以快樂為筆,在他眼底,隨心賦寫詩意生活,用童話般的筆觸去描驀他們五彩斑斕的未來,在每一個晨起日落間,陪他一起靜聽鴿子“咕——咕”的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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