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結(jié)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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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情的清風(fēng)舞動著裙擺,明媚的春光給塵世換了新裝,眼前的綠意滿世界的流淌,櫻花更是散落一地芬芳。就在那個春天,她成了他的女人,成了他梅畹華的結(jié)發(fā)妻。當(dāng)十七歲的他輕輕揭開她的紅蓋頭,一身盛裝的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略帶羞澀的面龐。不知究竟是因為害羞還是因為喝多了酒,整張臉都變得紅撲撲的,跟窗外絢爛的櫻花一樣耀眼。
他瞪大眼睛望著她傻傻地笑,一身的酒氣,她也挑起眼角抿著嘴望著他笑,只恨不能一眼便望到他心底去,看他是否真的愿意與她攜手一生,一輩子都守在她身旁。他在她身邊坐下,變戲法似的從褥子底下掏出兩粒紅棗,放一枚含在嘴里慢慢嚼著,又捏起另一枚湊到她嘴邊,癡癡笑著哄她吃下。她就著他湊過來的手指張開嘴,吐出舌頭舔了舔夾在他指間的棗,卻沒有含住,而是惡作劇地在他的兩個指頭上輕輕咬一下,才笑著將棗子含在了口中,睨著他,細(xì)嚼慢咽起來。
“你今天喝了不少酒?”她忽地伸過手,理了理他皺了的綢衫前襟,“瞧你,新做的衣裳就弄皺了,快脫了讓我給你熨一熨。”
“大喜的日子,不喝酒怎么像話?”他笑著站起身,背對她脫下綢衫,正猶疑著要不要交給她,卻被起身轉(zhuǎn)到他身前的她一把搶了過去。
“別忘了,你正倒倉呢。”她拿了綢衫,走到案幾前,拿一塊白布墊了,將衣裳小心翼翼地鋪平,又取了銅熨斗來,一邊嗔怪他說,“大伯千叮嚀萬囑咐,交代我要時刻看緊你,千萬大意不得的。”
“這不大伯同意,我才略喝了幾杯嗎?”他仍然笑著,“我知道,不敢多喝的,大家也都明白,沒有強人所難。”
“那怎么還一身的酒氣?”她一邊舉著熨斗,仔細(xì)熨著綢衫,一邊回頭盯一眼他光了的上身,又立馬掉轉(zhuǎn)過頭,不無羞澀地說,“自己總該注意些的,倒了嗓子可是一輩子的事情。”
“下次不喝還不行嗎?”他輕輕踱到她身后,趁其不備,忽地張開雙臂,一把將她擁入懷中。還沒等她緩過神來,就情不自禁地吻著她的脖頸,吻著她的耳垂,在她耳畔輕聲呢喃。
“衣裳!衣裳!”她回過頭,驚惶失措地盯向他,輕輕掙扎著,“畹華你別鬧了,衣裳燙破了不吉利的!”
“明天再熨不遲!”他喘著粗氣,舌尖繼續(xù)在她耳畔游移,“明華,今晚,今晚,你便是我的妻了!”
抬頭,望著他癡情的雙眸,她知道,她已無法抗拒他的熱情,整個身子像一團爛泥,一下子便癱軟在他溫暖的懷中。他將她抱起來,徑直走到錦繡床邊,一欠身,就擁著她滾到了芙蓉帳中。迷離中,她只看到他倉促地放下銀帳鉤,就在帳簾將他倆的身影整個兒湮沒的時候,她又瞥見了放在案幾上的那件綢衫。滾燙的銅熨斗正冒著白煙,并發(fā)出“滋滋”的響聲,那可是他新做的綢衫啊,要是燙壞了可就太不吉利了!
“畹華……”她咬著嘴唇,輕輕叫了他一聲。他卻霍然用力壓縛住她嬌弱的身軀,瞪大眼直直逼視著她略顯驚懼的眼睛,不再給她任何掙扎的機會,果斷扯下她身上的新嫁衣。
“明華……明華……”他的熱唇再次貼緊她的粉頸,在她耳畔愛憐地說,“我要你……我要你……”
良久,他從她身上滾到了一邊,徑自睡了過去;仡^,望向睡去的他,她的丈夫,她忍不住落下淚來。這以后,她便是他正式的妻了,可他還是個大男孩,他真能做好她的夫嗎?抬眼,案上的綢衫顧自冒著青煙,一股難聞的焦糊味撲鼻而來。她忍著疼痛下床,飛快地跑到案邊,迅速將銅熨斗丟置一邊,又從陪嫁的針線盒里翻出針線,坐在窗下,就著昏黃的燈火,一針一線,仔仔細(xì)細(xì)地縫補起那件被燙了一個大洞的綢衫。
在她的一雙巧手下,第二天一早,那件破了的綢衫被修補得如同新的一般,若不仔細(xì)端瞧,怎么也看不出是新補了的,喜得他半晌說不出話來,只是低頭緊緊偎著她的胸口,無言地賠著罪。就這樣,他們在一起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溫馨的日子,只要有他相伴左右,她便覺得四季如春,往?磥砥降瓱o奇的淡藍(lán)色蒼穹也是風(fēng)情萬種。
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她伴著他靜看湖柳對鏡妝、閑聽黃鸝起舞歌,踏著晨光出游、乘著晚霞?xì)w家,在有他的花海里迷失方向。常常靜坐在暖閣中,聽花開花落,望云卷云舒,看柳煙含翠,品百花爭艷,醉得分不清東西南北,暈得辨不清人間天堂。
作為梅家少奶奶,她習(xí)慣了從早到晚懶洋洋地靠在他肩頭,微閉雙眸,虔誠許愿;習(xí)慣了在他懷里任柔風(fēng)吹亂烏發(fā),搖曳她所有的嫵媚;習(xí)慣了那一群“咕——咕”叫著在頭頂盤旋不去的鴿子;習(xí)慣了他淡淡的笑、深深的暖;習(xí)慣了他的一切一切,更習(xí)慣了梅家大院的所有。
因為愛他,她把自己低到了塵埃里,并在那里開出了絢麗的花。那些個日子里,他婉轉(zhuǎn)旖旎的唱腔總會勾起她少女的情懷,讓她沉醉在他溫暖的懷抱。他說,他喜歡看著她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在春的眉梢穿行,不言不語;他說,他喜歡看她倚著窗,聽花竊竊私語、品煙雨詩意、賞翡翠琉璃;他說,她的美麗,就是他的歡意,他愿意沉醉在她明媚的笑意中,哪怕永遠(yuǎn)都不再醒來……她便為了這一句句暖暖的話,心甘情愿為他做著一切,為他漿洗衣裳,為他燒茶做飯,為他描眉梳妝,為他生兒育女。
在他面前,她總是笑得那么燦爛,那么陽光,那么嫵媚。盡管時光流逝,仍將美好的瞬間定格成永恒的記憶,以此延長那些只屬于他們的纏綿。聲悠悠,情悠悠,心悠悠,她醉在了他纏綿悱惻的歌聲里,他亦醉在了她溫柔繾綣的情意里,忘卻了世間的所有愁與煩。
梅家的人都對她極好。無論是祖母陳氏,還是伯母胡氏,就連那個看上去十分威嚴(yán)的大伯梅雨田每次看到她都會朝她輕輕點點頭,繼而微微一笑。大伯父是個重情重義、古道熱腸的男人,雖不愛言語,卻將自幼失去父母的畹華照料得無微不至,更沒將她當(dāng)做外人看待,進(jìn)門沒多久,便將家事連同賬本交給她打理。她知道,畹華的父親梅竹芬死的時候他只有四歲,自那后,他便跟著母親楊長玉依靠大伯生活。梅雨田與胡氏一連生了幾個女兒,于是小小年紀(jì)的畹華在父親去世后便有了兼祧兩房、傳承梅家香火的責(zé)任。畹華很得大伯寵愛,但好景不長,楊長玉竟在他十五歲那年因病撒手人寰,從此,這個家便完全靠大伯艱辛地支撐著。
嫁到梅家后,畹華經(jīng)常給她講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1900年,庚子年,八國聯(lián)軍打進(jìn)北京,到處燒殺搶掠,無惡不作。街市一片蕭條,多家戲園、茶園毀于戰(zhàn)火,剩下的幾家也都關(guān)門歇業(yè),戲班不得不停演,演員們也只得外出自謀生路。名丑蕭長華為了生計上街賣起了烤白薯,名凈李壽山也不得不上街叫賣蘿卜、雞蛋糕,琴師出身的梅雨田自然無法避開這場動亂,失去了賴以維持全家人生活的進(jìn)項,只好依靠畹華祖父梅巧玲留下來的產(chǎn)業(yè)勉強度日。然而時間一長,免不得坐吃山空,以至漸漸到了入不敷出、寅吃卯糧的地步。為縮減開支,梅雨田只好把父親于李鐵拐斜街購置的老宅賣了,帶著全家人搬到百順胡同租房居住,可即便這樣,還是無法維持家計。萬般無奈中,梅雨田想到了一位靠修鐘表度日的朋友趙師傅。
趙師傅雖從事修表業(yè),但平時極愛聽?wèi),尤其偏愛胡琴。在和梅雨田的交往中,兩人曾?jīng)互傳技藝,他向梅雨田學(xué)習(xí)拉胡琴,而梅雨田則向他學(xué)習(xí)修表。不久,趙師傅琴藝大長,梅雨田也學(xué)會了修表這一技能,平時家里大小鐘表都由他來修,甚至鄰里親朋家的鐘表壞了也會上門請他修,他也樂得幫忙且分文不取。如今,到了這山窮水盡的地步,為了不讓全家人餓肚子,性格孤傲的他居然想到要利用修表這一技能來維持生計了。
梅家所有人都知道,三歲就對樂器發(fā)生興趣,八歲便開始學(xué)拉胡琴、吹笛子的梅雨田在京劇場面上,無論武場還是文場,各種樂器樣樣精通。他的演奏,音色純凈、節(jié)奏鮮明、板眼準(zhǔn)確、運弓自如、格局嚴(yán)謹(jǐn),托腔包調(diào)尤佳,因此年輕時便有“六場通透”之美譽。由于勤奮好學(xué),梅雨田昆曲戲能吹三百余出,胡琴戲無一出不精,有著廣博的京劇音樂知識和豐富的舞臺經(jīng)驗,曾長期為“譚派”創(chuàng)始人譚鑫培操琴,并被慈禧太后選入清宮內(nèi)廷當(dāng)差。那時候,譚鑫培的唱腔、梅雨田的胡琴,配上單皮鼓手李奎林的鼓,可謂珠聯(lián)璧合,三人亦因此合稱“三絕”,被公認(rèn)為是最理想的搭檔?删瓦@看上去最完美的組合,卻因各自孤傲的性格而時常鬧些意見,外界一會兒傳他們散伙了,一會兒又說他們和好了。不過只要一上臺,譚老板唱得來勁,梅雨田便彈得暢快,李奎林的鼓也敲得痛快,唱的、拉的、打的,三人之間的配合更是天衣無縫。然而,就這樣一個自命不凡的人,卻為了五斗米,不得不放棄心愛的胡琴,而去幫人修表,又怎能不讓梅家人唏噓嘆息?可梅雨田明白,亂世中吃飽肚子才是最重要的,父親和弟弟都已去世,他不能再讓畹華這棵梅家的獨苗苗受到任何委屈了。
然,屋漏偏逢連陰雨。洋鬼子不知怎么知道了梅家有許多鐘表的事,便三番五次前來攫取,有時一天登門數(shù)次,讓人不勝其煩。一天,梅宅大門被敲得震天響,當(dāng)時只有七歲的畹華開門一看,原來是一個皮膚黧黑的鬼子兵。小畹華也不知哪來的膽子,居然沖著鬼子大叫:“你怎么又來了?我認(rèn)識你,你來過四趟了!”說完,死命將鬼子往門外推。鬼子兵蠻橫地將他推倒在地,一邊瞪著他用半生不熟的中國話說:“不用你管,叫你家大人出來。”一邊大搖大擺地往里闖,再次將梅雨田修好的和未來得及修的鐘表通通搜羅而去。自此后,便沒人再敢上門委托梅雨田維修鐘表了,梅家的境況也因此愈來愈差。有一次連房租都交不上,房東又催得緊,情急之下,胡氏只好拔下頭上的簪子換了錢,才算渡過了難關(guān)。也就從那時起,梅雨田不得不狠下心來,讓念了一年多私塾的畹華跟著自己學(xué)唱戲。
或許,學(xué)戲才是畹華真正的出路,也是梅家最后的出路。在梅雨田看來,父親梅巧玲和弟弟梅竹芬都曾是京城紅極一時的旦角,梅巧玲更是深得老佛爺慈禧太后歡心的藝人,不僅經(jīng)常被召入宮中表演,還曾獲得“同光十三絕”的美譽。出生在這樣一個梨園世家的畹華即便不能青出于藍(lán)勝于藍(lán),也不至于吃不了這碗飯。
她明白,畹華是大伯的心頭肉,盡管身上流著戲子的血液,若不是到了無路可走的地步,大伯是不會讓畹華走上唱戲這條路的。在那樣的境況中,不讓他學(xué)點真本事,只能等死,與其讓他餓死,還不如狠下心腸給他一條活路。是啊,大伯給了他一條活路,卻也是一條艱辛的路,雖然他并不愛去私塾上學(xué),也不熱衷于讀書,但學(xué)戲也未能讓他感受到幸?鞓。然,不學(xué)戲,生路又在何方?
其實那時候的畹華在別人眼里并不是塊唱戲的料。一張胖嘟嘟的臉,配上一雙細(xì)長的眼睛、厚厚的嘴唇、寬闊的腦門,怎么看都不是那么回事。再加上他視力不好,眼皮老是垂著遮擋了瞳仁,總不與人正視,另外面部表情木然,連疼極了他的大姑母也又愛又恨地嘆息著說他:“言不出眾,貌不驚人。”相貌好、嗓子好、身材好,會唱、會做表情、會做動作,是成為一個好演員的基本條件,可畹華先天條件不足,要成為像祖父梅巧玲那樣大紅大紫的名角自非易事。但大伯始終看好他,他堅信出身梨園世家的畹華只要肯比別人努力,就一定能夠脫胎換骨,于是他把著名小生演員朱素云的哥哥朱小霞請到了家里,為八歲的畹華啟蒙教戲。
她知道,那時候跟畹華一起學(xué)戲的還有朱小霞的弟弟朱幼芬,以及畹華的表兄王蕙芳。生性木訥的畹華學(xué)戲很慢,往往王蕙芳一遍就能學(xué)會的唱詞,他都要學(xué)習(xí)幾遍才能心領(lǐng)神會。有了聰慧機靈的王蕙芳作對比,畹華在朱小霞的眼里便成了個扶不起的阿斗,因此對他也就少了耐心多了粗暴。一次,朱小霞教《三娘教子》開頭的四句老腔,畹華學(xué)了幾個小時仍然不能上口,朱小霞一怒之下丟下一句:“祖師爺沒賞你這碗飯吃!”便拂袖而去,自此不肯再當(dāng)畹華的師傅。可大伯還是沒放棄畹華,不久之后,他便將畹華和王蕙芳一起送到了女婿朱小芬打理的云和堂繼續(xù)學(xué)戲。朱小芬是朱小霞的弟弟,雖然他也知道畹華是塊難以雕飾的朽木,但礙于老丈人的面子,還是接收了他。不過并不正經(jīng)教他習(xí)戲,云和堂里的師傅也都冷落著他,唯有年愈五十的青衣吳菱仙對其另眼相看,沒因為他的木訥和遲鈍而對他置之不理。
終于,在吳菱仙的教導(dǎo)下,畹華的潛力被慢慢開發(fā)了出來。也是因為吳菱仙的努力,年僅十歲的畹華才爭取到正式登臺演出的機會,為他樹立了吃戲飯的信心。那是1904年的七夕夜,斌慶社在廣和樓茶園演出應(yīng)節(jié)燈彩戲《天河配》。吳菱仙得知消息后,便去和班主商議,讓畹華串演昆曲《長生殿•鵲橋密誓》中的織女。便是那出戲,她第一次見識了他的風(fēng)采,第一次如癡如醉地喜歡上了一個男子,從此,為他笑,為他歡,為他哭,為他癡。如果不是大伯的堅持,畹華怎會在梨園嶄露頭角?如果不是大伯的關(guān)愛,失去母親后的畹華又怎會撐到現(xiàn)在?她知道,畹華今天的一切都是大伯賜予的,作為他的妻,她又如何能不感念大伯的恩德?而今,大伯、大伯母都已經(jīng)老了,盼只盼,能盡早為他產(chǎn)下麟兒,好替他延續(xù)梅家香火,才不枉大伯這些年的默默付出。
想著想著,她滿面羞紅地望著他笑了。他還是個十七歲的大男孩,真的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做一個父親了嗎?他伸過手,在她手背上輕輕捏著,然后帶著一臉的天真,和她手牽著手穿梭在梅家大宅的角角落落,看花落花開、看鴿群飛舞。她便這樣醉在了他的眉眼里,看他微笑,心里宛如有一股暖流緩緩流過。畹華,你可知,嫁為你妻是我今生最大的幸運,如果沒有了你,眼前再美的風(fēng)景,又能與誰共醉?能夠在我芳齡之季遇見你,能夠在深秋的季節(jié)里與你攜手相伴、兩情相悅,夫復(fù)何求?這一生,只要有你在身邊,我便不會害怕、不會孤單。哪怕楓葉凋零、哪怕落花流水,我的眼里依然只有你這一片晴天、一輪暖陽,而我所要的也只是在你心底寫下我的無限情深,但愿抹去你內(nèi)心所有的酸澀與滄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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