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節(jié) 真誠的時間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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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時間里的小鎮(zhèn)。
此刻我正靜靜地穿行在小鎮(zhèn)的街道。一場綿延的雨后，灰蒙的天空下，孩子們望著屋檐下懸掛的水珠發(fā)呆。在靠近海水的煤炭碼頭，我的鞋底沾滿了灰塵。人們說，這幸好是個雨天。如果是在干燥的有陽光的冬天午后，你恰好從此經(jīng)過，便可以看見無數(shù)黑色的煤粒，像往事不甘寂寞的蟲豸，蠕動在冬天蒼老樹干粗糙的表皮上。遠處是黯然的浪，伏在水的表層，水上有一條從船艉延伸開去的油污。在細密的雨絲下，清晰得如同手腕青幽幽的血管。少年時的我，好像就一直站在這里，看著一段浪追逐著一段浪，然后蜂擁著往天光開闊的出�？谟咳�。
冬天的小鎮(zhèn)失去了血色。路上沒有匆忙的人群。搖搖欲墜的門板，“欸乃”一聲又關上了。我沒有看見關門的人。老船長們已走進故事。那些黯然昏黃的燈火下，講故事的人長眠在后山坡光禿禿的墳地里。曾經(jīng)出海的人，在風雨交加的夜晚再次揚帆出海。比如，那天上午，我坐在表姐家黑黝黝的弄堂口，海風吹得屋前的布蓬“嘩啦啦”地響，那個一直沉默的男人站起身，為我遞上一根劣質(zhì)卷煙。隔壁的女人探頭探腦，她們計算著今天中午牌局的順利開場。男人沉默了片刻，悶聲說著：“表弟慢坐，我出去干活了。”他騎著那輛搖搖晃晃的腳踏車，后背的衣服被迎面的風吹得鼓鼓的，一會兒消失在巷子的拐角處。
表姐說，好久沒吃過這么鮮嫩的紅頭獅魚吧？我說，是啊，配些酸筍，直惹得我流口水。我說：海境怎樣？表姐瞇著眼笑。送你的青蟲尋吃了沒。吃了。表姐笑了一下，又愣了下。是的，有時我會對著那張牙舞爪的龐然大物發(fā)呆。一斤二兩的分量，一頭就要一二百元。我笑笑說，姐，你是吃的命，從少年一直吃到現(xiàn)在，日子越吃越滋潤了。她說，可不，你姐夫出�；貋�，我們一家人就著黃酒燉著這青蟲尋吃，比什么都補。母親曾經(jīng)在我面前多次抱怨過這姑娘的不懂事，從少年時被大姨竹片抽打得半夜出逃，跑到我家里，直至與前個男人離婚；一點也沒有生活的壓力，小孩子似的一直開心到現(xiàn)在。
我只是想到那男人被風鼓起如袋子般的衣服后襟。母親在一次飯桌上說起過漁民捕撈這深海里野生青蟲尋的經(jīng)歷。這東西平時蟄伏在深海底，兩只大鉗緊緊抓住海里的淤泥，紋絲不動，風和日麗時是難見廬山真面目的，只有在海上起八九級以上大風浪時，受海水卷動的影響，才被浪打到淺海層。只有這時，冒著大風浪出海的漁民才有可能捕捉到，仗的是藝高人膽大。如今近海捕撈使海資源銳減，要捕捉這種蟹，只能把船開到臺灣海峽的海區(qū)附近。男人的漁船幾人合股，也就二十米長，那樣的風浪出海，是冒著極大的生命危險的，靠的是把舵的舵公精湛的技藝。
冬天的小鎮(zhèn)街頭，在那些彌漫著咸腥味的巷子口，你可以看見幾個老女人圍成堆，織著漁網(wǎng)。好多年前，在老家房子的過道，我那戴著缺了一只腿的老花鏡的外婆，也曾經(jīng)這樣專注過，她不時抬頭看著天色，抱怨著，要變天了，關節(jié)炎又發(fā)作了。然后收拾好東西，躺在床上。那個時候，我想起與她相依為命的日子。在海風呼嘯的夜晚，我望著她一整夜在床上翻來覆去，以及黑暗中傳來的清晰的呻吟聲。巷子口，出海的男人們，就在女人的旁邊，蹲在某處雜草叢生的角落，抽著水煙袋。一桿有著摩擦得發(fā)亮銅柄的水煙筒。少年的我以為是海上男人的一個標志了。正像一些年頭前，在家人戒煙的壓力下，我改抽水煙�？刹痪镁头艞壛�。一是以為抽水煙是人生走入暮年的象征，一是因為已經(jīng)過世的小舅，在我居住在他家中的日子，半夜看著他抱著水煙筒，不知怎的，彌漫而來少年的憂傷。很多年的往事，那些簡樸而飽滿的時間，隨之而來的充實，其實一直在靜止中明滅著。
我與海打了十多年交道。在八九級的風浪時，即使是幾千噸位的海船，一兩百米長，船上配備極為先進的雷達、衛(wèi)星等助航儀器，也是嚴令禁止出海的。何況這一二十米長的設備極為簡陋的小漁船。無風三尺浪，我更無法想象：在風高浪大的臺灣海峽，在幾米高的浪峰與浪谷之間穿梭的小漁船，那些男人是怎樣面對生存的惡劣？那個掌舵的老舵公是怎樣揮灑人生的從容？而據(jù)我所知，僅以小鎮(zhèn)而言，這樣技藝精湛的船長是越來越少了�？萍嫉难该桶l(fā)展，使原始的船舶操作技藝，從人工方面而言，大部分被機器取代。具有先進航海知識的船長們，一個月拿著幾萬元的工資，只需要面對儀器提供的數(shù)據(jù)，作出一個又一個的航行判斷。我不知道這是時代的幸運，還是社會的不幸。如果在航海上面對真正的險境，或者機器出了故障不工作，在災難來臨前，這些掌握先進航�？茖W知識的船長，他們的命運能比原始的一個操木槳的水手們在面臨險境時強嗎？
我從小鎮(zhèn)的街道走過。雨水使一層泥濘依附在水泥地面上。鞋底有些濕了。在那個轉(zhuǎn)彎處，一級一級的臺階向上延伸。偶爾想起童年時穿解放鞋的時光，時間曾經(jīng)在這里留下多少痕跡。譬如我的少年，曾經(jīng)目睹過那些匆忙的人群，抬著一籮筐一籮筐的大黃魚、烏賊、梭子蟹、剝皮魚上上下下。海風吹過，少年的面容茫然不知所措。值得留念的時光，在不經(jīng)意時，已蕩然無存。父親說過，小鎮(zhèn)的水產(chǎn)院子，明晃晃的電燈亮著，女人們剔出了魚骨，用胳膊粗的木臼抽打著摻上淀粉的魚泥，一大木桶一大木桶的魚片，剛從滾燙的大鍋里撈起，調(diào)上鹽巴、味精、香醋、蔥花等，男人、女人們端著碗，就著喧鬧，大口吃著。誰拉著誰的袖子，悄悄說著今年的海路。而遠處，“大圍氈”漁船在月色下，在海浪的擁撫下，輕輕蕩著。
衰敗得多快，恍然就幾年的時間，80年代過去了，90年代來了，那些腰里揣著幾個錢的在碼頭、巷子酒鋪里喧鬧著醉酒的男人，好像相約著忽然退出人們的視野。小鎮(zhèn)民間流傳的“海蜇絲、蝦米、帶柳”的鎮(zhèn)上窮人“三寶”一夜之間登堂入室，從饑荒年頭的度荒食物一下子成為現(xiàn)時人們桌上的美味海鮮品；那種外表酷似石斑魚但多刺、肉也欠滑嫩的俗名叫“紅頭獅”的海魚，身價倍增，黃花魚、石斑魚、梭子蟹一般平民再也吃不起了，成為一個流傳過的美麗的江湖傳說。近海資源衰絕了，漁民們轉(zhuǎn)行的轉(zhuǎn)行，堅守的向深海發(fā)展。
那天下午，鎮(zhèn)子里下了一場雨，街道兩邊的店鋪放著些熟悉或不熟悉的歌。冬天的海風吹來，甩在臉上，有些粗糙地疼。站在碼頭，少年時，母親曾經(jīng)呼喚著我的乳名。一步一步走上爬滿海藻的碼頭石階。干凈清爽的空氣浮蕩在鎮(zhèn)子的上空。對于一些往事，一段記憶，那些散落在時間里的真誠信念與呼喚，它多么真切，在我不知所措的時候，悄然過來，而又過去。我記得自己安靜地穿行在久遠的小鎮(zhèn)街道，向熟悉或陌生的人們微笑著。
回憶并不是老年人的特權。閑暇的時候，給自己心靈放個假，想想一直走到現(xiàn)在的人生道路；想想為什么現(xiàn)在我便是這樣，難道這些不都是因為人生之初的記憶帶給自己的深刻影響嗎？樸素、黑白的時間，包容人生的大智慧。出發(fā)決定終點，信任與信念，那時就已鐫刻。在啟程的初始，我們反復纏繞于往事給予的感動，其實是由于在本質(zhì)上我們的心靈更傾向于真誠的表達。我們需要的是以心靈的質(zhì)樸，重新體會那曾經(jīng)經(jīng)過的人生之初。
觀心自照：興教洪壽禪師偈云：撲落非他物，縱橫不是塵；山河及大地，全露法王身。譬如在人生中，像我們呼吸的空氣、眼見的青山、開著花的小路、路邊的飛鳥、水中的游魚，哪一樣是有用的呢？可是人生若失去這些，縱然有滿屋的財富，又有什么用呢？所以對于我們所經(jīng)歷過的人生各個階段的履痕，一定要珍惜，因為它們是我們生命的大用。
大多數(shù)時，人們的心靈好像一方雜草叢生的園圃，陽光據(jù)地纏繞，需要不時地加以清整。我們的心頭洋溢著許多對美好事物的渴望，一路行來，萬山看遍，層林盡染。這時該做的是，適時調(diào)整一下生活姿態(tài)，看看我們還需要什么。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可謂是通達的人生態(tài)度，該放下的時候?qū)W會放下，該舍棄的時候?qū)W會舍棄，當中要分清的是什么是我們所必需的。無論現(xiàn)實中工作、生活多忙，也一定要以贊美的心情對待周圍的世界萬物。像花圃里勤勞的工人，勞累后，看著一園的繁茂，說：我的心情多美好，贊美那些如蓮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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