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節(jié) 遙遠(yuǎn)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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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齋》里那散發(fā)出的古典青澀的呼吸。
嬰寧是我少年時代懷揣的最美麗的一個身影。她坐在時空的一隅，在蒲翁筆下潛走默行，燦爛的笑容一直牽扯著多年以后靜寂的心緒。而在此刻，我忽然想起她，一個似乎一直在笑容里游動著的女子，像隔岸的一朵花，開謝在紅塵的過往中。
莒之羅店人王子服同舅氏子吳生上元節(jié)游玩，巧遇佳人。一篇《嬰寧》平鋪直敘溯流而來。王生眼中的嬰寧拈梅花一枝，容華絕代，笑容可掬。蒲翁筆骨每落墨起筆，多平常含大玄機(jī)，思忖處，深淺濃淡，行草隸篆，已有定奪。果然濃墨揮灑處，全文溝壑隱然定顯。嬰寧回應(yīng)王生一笑，輕捻細(xì)揉文章骨架，暗隱小說美麗基調(diào)。所遺之花，經(jīng)王生拾起，牽串情節(jié)，如奔騰血液，環(huán)繞軀體骨骸，意境豐盈，血肉飽滿。個兒郎目灼灼似賊，狡黠一語，驚動天人，隱有少女心可之意，挑起情節(jié)的鋪展。也唯此嬰寧一言，如卵石投入水面，漣漪圈圈蕩漾開來，故事因此如花綻放。愛情在上元村外的早晨如水銀瀉地一氣呵成。
縱觀嬰寧全文，此前兩段描寫已涵蓋諸多豐富信息。意像跳躍，情節(jié)隱顯，線索脈絡(luò)分明，人物呼之欲出。那么就讓我們在蒲翁捻燈一笑的目光中看著愛情在美好中飄游而過，而觸摸我們心靈那些無法訴諸世俗的顫動。
姑妄言之姑聽之，瓜棚豆架雨如絲；料應(yīng)厭作人間語，愛聽秋墳鬼唱時。在王生邂逅嬰寧求之不得輾轉(zhuǎn)成病的停頓間隙，我調(diào)轉(zhuǎn)筆頭，突然想起漁洋老人的這首詩。一部《聊齋》，甚至人生的境界，也仿佛在此游戲三昧、紅塵如夢的偈言中氤氳來去。瓜棚豆架，山村野巷，如嬰寧般靜好的女子化作云煙，在蒲翁燦爛的筆頭開成絕世的濃墨。百二秦關(guān)，越甲三千，終于遠(yuǎn)遁，一個寂靜的鄉(xiāng)野夜晚，蒲翁終于在郁郁不得志的仕途外，展開生命的另一場華彩。
王生與嬰寧的再次邂逅是在“亂山合沓，空翠爽肌”的山谷，“門前皆絲柳，墻內(nèi)桃杏尤繁，間以修竹，野鳥鳴其中”的園圃完成。一女郎由東至西，執(zhí)杏花一朵，俯首自簪；舉頭見生，遂不復(fù)簪，含笑拈花而入。由梅至杏花，不僅交代了時空背景、季節(jié)的轉(zhuǎn)化，也突出這場相思的漫長；從初遇笑容可掬到如今見之含笑拈花而入，蒲翁傳神之筆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形神俱到刻畫出嬰寧豐滿的形象與性格。上元節(jié)嬰寧為終身有所依棲遠(yuǎn)出踏青，目遇姨表兄，心有所許，故以賊笑罵之，暗送秋波，以妙隱之約引姨兄赴三生石之盟。引來王子服，又故作癡呆，甚至似知非知，似癡非癡，而含笑拈花而入?yún)s透露出少女呼之欲出的心事：你來了，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這一場小高潮，在王子服面對少女傾訴仰慕之情、渴求以成夫妻夜共枕席達(dá)到頂峰，而女俯首思良久，答曰：我不慣與生人睡。惟妙惟肖地凸顯嬰寧嬌憨、天真、狡黠的美好形象，引起人們對那方山水產(chǎn)生如此美妙少女的向往。試問：世間又有哪一個男子能經(jīng)受住如此純凈卻落英繽紛的誘惑呢？王子服成為愛情的俘虜只是時間問題了。
蒲翁的筆力在王子服與嬰寧再次邂逅或假癡不癲或情真意切，或步步緊逼或欲推還休的戀人間斗智斗力的描寫中，另辟蹊徑，厚實、干凈利落地交代了嬰寧的來歷，身為狐仙之女，卻遭生母遺棄，被鬼母收留；王子服與鬼母、嬰寧之間的親姻連帶關(guān)系。同時以嬰寧不時在時空中響起的笑容，隱喻著小說一路走下去的風(fēng)景。笑始終是人生最美麗的感覺，如果世俗允許的話。
“聞戶外隱有笑聲”，“戶外嗤笑不已”。“婢推之女自淹其口，笑不可遏”。“忍笑而立”，“女復(fù)笑，不可仰視”，“女又大笑”，“笑聲始縱”。然后生次日見女樹上，“見生來，狂笑欲墜”。“生扶女下樹，陰悛其腕，“女笑之作，倚樹不能行，良久乃罷”。這一路酣暢淋漓的笑，使嬰寧人性中光輝的一面在早晨燦爛的陽光中纖毫畢現(xiàn)，使純真的愛情在世人莞爾一笑的意會中，擺脫物質(zhì)沉重的負(fù)擔(dān)，得到飛揚的升華。
王生出袖中花示嬰寧表白愛情相思之苦。嬰寧的回答假癡不癲，表兄喜此枯花當(dāng)喚老奴園中折一巨捆負(fù)送之。在嬰寧的答復(fù)中，我們聽到她心靈的呼吸，癡兒，花終有枯落之時，世間真愛卻永無凋謝的時候，執(zhí)著于花不如執(zhí)著于人。所以嬰寧的回答看似不著邊際，卻蘊(yùn)涵人生超脫的智慧，她以戲謔之語避開傷感的主題，初次展示她應(yīng)對人生的樂觀智慧之道：心機(jī)之沉，之細(xì)致，之了然實可見一斑。那一枝枯萎的梅終于在完成一段愛情輾轉(zhuǎn)不得的相思后，結(jié)束它的使命而塵埃落定。嬰寧出山與王生鸞鳳諧好的試劍之招終于發(fā)出，幾百年后的我撫摸虛空清脆的笑聲，仿佛看到一枝凋落的梅，靜止地飄落在心劍一閃的微光中，我深深得呼吸。嬰寧幾經(jīng)周折終于出山。
嬰寧的笑聲伴隨著與王子服同歸王家，從心靈的山野遁入紅塵的世俗后，繼續(xù)掀起它波光瀲滟的美麗、驚世駭俗的華彩，為麻木枯寂的世俗生活增添了久無的樂趣。“但聞室中吃吃，皆嬰寧笑聲”，“母入室，女猶濃笑不顧”，“才一展拜，翻然遽入，放聲大笑”，“至日，使華裝行新婦人禮，女笑極不能俯仰”。而與嬰寧笑聲相輝映的則是在女之經(jīng)營下，王家數(shù)月階砌藩籬無非花者，家宅老小安樂和諧，夫妻唱和�；ㄅc笑聲這兩種最美麗的物事，烘托出嬰寧空靈脫俗的心器。
她以笑聲為武器，從容試探人生，應(yīng)對生活，最終取得勝利。然而文行此處，蒲翁終于變招，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人生閱歷終于讓他的筆從浪漫唯美的心靈層次走向厚重深沉的物質(zhì)世界，也讓前文嬰寧試劍之招的鋪墊有了回應(yīng)，從而從心靈與物質(zhì)兩個層面豐滿了嬰寧的完整性格。嬰寧的笑在這里既是對以往的總結(jié)，同時戛然而止，凸顯社會世俗冷酷的一面。這一面它并不只是所謂封建社會所特有的，它存在于凡是有人存在的地方就有這種存在的現(xiàn)實。
蒲翁選擇了一段嬰寧以計懲罰西門登徒子致死的場景作為她笑聲戛然而止的終結(jié)。這一段固然可以看出嬰寧應(yīng)世的成熟與練達(dá)，同時隨著場景的鋪開，也看出世俗的霜刀劍雨已層層逼迫，“子夜熒熒”濃黑悲涼的時代是不允許一個女子以笑聲傲然凝視這個世界，它的虛偽絕不容許哪怕是一絲一毫的蔑視，蒲翁的筆無力地落下，嬰寧的笑聲終于沉默。
“而女由是竟不復(fù)笑，然競?cè)瘴磭L有戚容”。是的，紅塵與心靈的最好結(jié)合也許正是唯平靜而已，這是無可奈何的應(yīng)對之道，嬰寧的劍終于拔出，只一閃，旋即收回，世俗也終于領(lǐng)教一個狐女的冷笑。而西門登徒子這一死，使進(jìn)展的情節(jié)換了天地，一切涇渭從此分明。是落筆的需要，還是隱喻著什么？我們無從得知蒲翁當(dāng)時的安排，最干凈的說法是他是個犧牲品。對與錯，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事，如果糾纏不清，反落彀中。
嬰寧的哭在她一路逶迤而來若有似無，似真還癡的笑聲黯然而止后，從沉默中驀然響起，是對人世的又一種喟嘆。此刻蒲翁的筆深刻地指向人生的本質(zhì)和生命的真美。在哭聲中嬰寧明白她終于完全獲得愛情，融入了人世。她在反復(fù)的試探與掙扎中明白眼前的這個男人確是她一生依靠的對象。她已不再需要掩飾自己，華麗的盔甲層層脫落，即呼應(yīng)了全文她明為被動實為主動追求愛情的形象，又預(yù)示著一個深刻的主題，世間的愛也許是一生行走追求的歸屬。她展示了人性中最光輝的一面，她對丈夫哽咽陳詞，為愛而報恩，為愛而施愛，完成母愿，使養(yǎng)育她的親人各得其所，完成人生孝道的升華。而在全文的結(jié)束，蒲翁又為這愛留下一條光明的尾巴，希望總是有的，只要前行，“女逾年生一子襁褓中，不畏生人，見人輒笑，亦大有母風(fēng)耳”，笑聲終歸是我們生命所必需的，指窮于為薪，薪盡，火傳也。二千年前，莊周說過，人生就是這樣。
嬰寧，一切塵埃落定后，唯有你穿越時空天真而遙遠(yuǎn)的笑。
我們每天都在呼吸，與自然交換著肉體生存的空氣；而我們的精神也每天都在呼吸，從汗牛充棟的古典文化里汲取著營養(yǎng)。嬰寧在遙遠(yuǎn)時空中燦爛的笑，何嘗不飽含著人生智慧此起彼伏的處世之道。所以說，笑容是人性心靈最璀璨的呼吸，它是對一切美好現(xiàn)象最經(jīng)典的概括。如果我們的身心在這樣自由的呼吸中獲得一種酣暢的釋放，那么面對滾滾紅塵，我們還有什么可畏懼的呢？我們的身心又怎能不達(dá)到一種和諧的理想境地呢？
觀心自照：船子德誠禪師偈云：千戶絲綸獨下垂，一波才動萬波隨；夜靜水寒魚不食，滿船空載明月歸。一個人的開悟禪話上稱之為“啄啐同時”，都是極自然的狀態(tài)，強(qiáng)求不得。人生的大境追求的也是這自然無為的境界，如明月朗照，清風(fēng)拂崗，但其間滲透的人生大道理，包括對于我們生存世間的探索，每個人不可不察。
人生事當(dāng)有所為，有所不為。選擇的道路大者符合國家、民族和社會發(fā)展的需要；小者可以陶冶心性、快樂生活，符合自身安身立命的需求，這之間涉及到的選擇、學(xué)問就大了。我們該如何做到一生“上不愧于天，下不祚于地”，關(guān)鍵在于堅持如《論語》所說的“君子坦蕩蕩”之道，舍棄“小人常戚戚”之懷，把自己的人生、青春奉獻(xiàn)于國家、民族、社會正義的事業(yè)；把“小我”的前程融合在“大我”的爐捶鍛煉之中，積極進(jìn)取、勇往直前。只有這樣，我們這一滴水的價值才會在太陽底下發(fā)出璀璨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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