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臺北冬夜,驚夢游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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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使神差,那天竟讓我在哈佛燕京的書架上同時邂逅兩本白先勇的《臺北人》,一大一小,一厚一薄。我不假思索囫圇吞棗將兩本都抱回家中,先小后大,逐一翻看,才明白版本之別。小的是友誼出版公司1985年版,大的是花城出版社2000年版,后者為《白先勇文集》之第二部,由于收錄了歐陽子的評論集《王榭堂前的燕子》而陡然增厚一倍有余。既然有人已經(jīng)寫過一倍以上字?jǐn)?shù)的評論,我再說什么都顯然有些多余,何況評論者還是小說家的同窗,是得了“欽準(zhǔn)”的結(jié)論性點評。我就權(quán)當(dāng)是多余的廢話,也不指望會傳到作者的耳朵里去,或許這點無拘無束,反倒有助于說話不太離譜。
我有幸見過白先生一面,地點就在哈佛燕京,公共場合不容多話,只來得及向他求證一件事,當(dāng)年的確是他將余秋雨的散文介紹給臺灣讀者。作為名將之后,他看上去有著讓我吃驚的靦腆。謙虛有禮,儒雅隨和。明亮透徹的眼眸,不罩一絲歷史的滄桑。
這次重看白先生的小說,早都過了愛讀小說的年齡,平時幾乎已經(jīng)沒了看小說的興致與閑情。率先闖入眼簾的是幾篇依稀記得的故事名字:《金大班的最后一夜》、《永遠的尹雪艷》和《游園驚夢》,不過最后令我擊掌莞爾的卻是《冬夜》。
“臺北的冬夜,經(jīng)常是下著冷雨的。傍晚時分,一陣乍寒,雨,又淅淅瀝瀝開始落下來了。”開首兩句,就有文體上的非凡不俗。單單一個“雨”字,破句的造詣十分了得。更何況,這兩句的句式,用“的”和“了”做結(jié)尾,原本是文體上的大忌,竟然一點都沒有妨礙句子的清新利落。
作為一篇短篇小說,其內(nèi)容之豐富、涵蓋之寬廣、蘊意之深邃,皆堪稱經(jīng)典。通過一位旅美教授對臺灣教授的私訪,把世界風(fēng)云、歷史滄桑盡收于咫尺書齋:臺籍教授的囊中羞澀,留洋教授訪臺時的風(fēng)光,前者前妻的善解人意,以及續(xù)弦的異夢同床。后者同樣喪妻,且無兒女,客座他鄉(xiāng),只為稻粱謀而味同嚼蠟地著書立說?伤麄兌荚(jīng)是歷史的先鋒、吹響過時代的號角,是當(dāng)年火燒趙家樓的“五四”青年俊杰?扇缃,后者只能在美國對著一班洋人后生無奈地重提當(dāng)年之勇,而前者的兒子,卻只關(guān)心著如何能夠留洋,學(xué)習(xí)理工。“從前我們不是拼命提倡‘賽先生’嗎?現(xiàn)在‘賽先生’差點把我們的飯碗都搶跑了。”這么一說,“兩人都無奈地笑了起來”。
臨別時,臺灣教授忍不住終于說:
“柱國,有一件事,我一直不好意思向你開口……”
“嗯?”
“你可不可以替我推薦一下,美國有什么大學(xué)要請人教書,我還是想出去教一兩年。”
“可是……恐怕他們不會請中國人教英國文學(xué)吧。”
“當(dāng)然,當(dāng)然,”余教授咳嗽了一下,干笑道,“我不會到美國去講拜倫了,我是說有學(xué)校需要人教教中文什么的。”
“哦……”吳柱國遲疑了一下,說道,“好的,我替你去試試吧。”
接下來還有兩段精彩的描述,寫送完客以后的吳教授,顧影自憐、思念前妻、恍然入睡。小說最后結(jié)尾的一句是:“臺北的冬夜愈來愈深了,窗外的冷雨,卻仍舊綿綿不絕的下著。”
白先勇的小說之所以能夠流芳,且不說是否可以傳世,當(dāng)然首先要歸功于所謂“舊時王榭堂前燕”。正是他那出自戰(zhàn)敗一方的儒將名門之身份經(jīng)歷,才使得他能夠?qū)懙贸鲞@般凄婉懷舊、諷世憐人的大悲大涼之作,于是恰好能夠“飛入尋常百姓家”,受到普遍的歡迎和推崇。也正是這種歌舞管弦、燈火闌珊失于一旦的“驚夢”,造就了他的文才慎思、雋永回味。當(dāng)然,他的名作《游園驚夢》應(yīng)該是最能代表他這一方面成就的作品。
可是我這次重讀名篇《游園驚夢》,卻生出兩點較自己以往以及和他人或許不同的感受。當(dāng)然,故事人物還是讓人感覺構(gòu)思完美、錯落有致。懸念伸張、節(jié)奏緩急,依然是那般看似無心插柳、水到渠成。把一大幫舊日秦淮歌女嫁入侯門后的富貴榮華、閑情昆曲、被迫遷居臺島以后再度醉生夢死的今昔場面,刻畫的栩栩如生。但是從語言角度來說,盡管五色紛呈,卻殊無新意。對比一下所引用的昆曲《牡丹亭》里的原詞原句,竟顯得是傍大樹的蔦蘿,只是借機攀升,而無獨立寒秋之勢。更為嚴(yán)重的是,重要情節(jié)交代(錢夫人過去與錢將軍參謀有染)所依賴的意識流技法,雖然在當(dāng)年也許算得上是新鮮的趕潮流,今日看來在文字的具體操作應(yīng)用上未免顯得有些粗糙生硬,好似水土不服。隨手抄在這里,以證吾言不虛,算得上公平。
“誰不知道南京梅園新村的錢夫人呢?錢鵬公,錢將軍的夫人啊。錢鵬志的隨從參謀。錢將軍的夫人。錢將軍的參謀。錢將軍。難為你了,老五,錢鵬志說道,可憐你還那么年輕。然而年輕人哪里會有良心呢?瞎子師娘說,你們這種人,只有年紀(jì)大的才懂得疼惜啊。榮華富貴,只可惜長錯了一根骨頭。懂嗎?妹子,他就是姐姐命中招的冤孽了。錢將軍的夫人。錢將軍的隨從參謀。將軍夫人。隨從參謀。冤孽,我說。冤孽,我說。(吳師傅,吹得低一些,我的嗓子有點不行了。哎,這段《山坡羊》。)
沒亂里春情難遣
驀地里懷人幽怨”。
如果對比一下作者在此前一處引用另一段《牡丹亭》原句之前的文字鋪陳,就更不難發(fā)現(xiàn)這舶來品與原創(chuàng)之間的差異高低。“笛子和洞簫都鳴了起來,笛音如同流水,把靡靡下沉的簫聲又托了起來,送進‘游園’的《皂羅袍》中去: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當(dāng)然,白先生對昆曲那是真叫研究有素、一往情深,所以才能替以下場面寫出如此這般貼切的素描。“客人們都立了起來,賴夫人帶頭,魚貫而入進到客廳里,分別坐下。幾位男票友卻走到那擋屏風(fēng)面前幾張紅木椅子就了座,一邊調(diào)弄起管弦來。六個人,除了胡琴外,一個拉二胡,一個彈月琴,一個管小鼓拍板,另外兩個人立著,一個擎了一對鐃鈸,一個手里卻吊了一面大銅鑼”。“那位姓楊的票友約莫五十上下,穿了一件古銅色起暗團花的熟羅長衫,面貌十分清癯,一雙手指修長,潔白得象十管白玉一般,他將一柄胡琴從布袋子里抽了出來,腿上墊上一塊青搭布,將胡琴擱在上面,架上了弦弓,隨便咿呀的調(diào)了一下,微微將頭一垂,一揚手,猛地一聲胡琴,便象拋線一般竄了起來,一段《夜深沉》奏得十分清脆嘹亮,一奏畢,余參軍長頭一個便跳了起來叫了聲:‘好胡琴!’客人們便也都鼓起掌來。接著鑼鼓齊鳴,奏出了一只《將軍令》的上場牌子來”。多么生動形象的文字,明顯要比鼓搗那舶來品的意識流來得生猛有趣許多。
近年來,白先生更是“票友下海”,親自擔(dān)綱導(dǎo)演,打造出一臺青春版的整編《牡丹亭》,將原本五十五折昆曲壓縮成二十九折,分上中下演出,成為連演三場的連臺本戲。舞臺上的青春靚麗自不必說,昆曲真諦究竟傳承幾分,待由專家們?nèi)ピu說。我只是忽生感慨,原來這從小說家到導(dǎo)演的角色變換,豈不剛好折射出一段先“驚夢”后“游園”的曲折歷史。但愿此回酣暢“游園”的白先生,永遠不會再有“驚夢”的悲涼。只是不知隨著新《牡丹亭》的熱鬧,我們可否還能再有機會讀到白先生繼續(xù)推出一如臺北《冬夜》那樣的精彩文字。
2011年6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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