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節(jié) 同志不同黨,同好不同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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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好比串門,這是楊絳年輕時發(fā)明的譬喻。既可以傾心交談,也可能話不投機半句多。這樣的形容很是精彩,但是也有缺陷。串門時若是話不投機就走人,有可能得罪人,讀書就沒有這種負擔(dān),隨時都可以放下,并沒招誰惹誰。而讀書遇到知己,卻只是一廂情愿,剃頭挑子一頭熱,作者毫不領(lǐng)情,或者說毫無知覺。這也是讀書時的一大遺憾。
這些年來活躍在出版界、喜愛編書的,除了一個陳子善以外,還有一個叫止庵的。昨日邂逅他的一本《茶店說書》(中華書局2009年版),首先從后記中跳入眼簾的,是說人們往往稱其為“書評人”或“書評家”,而自覺“怕?lián)黄疬@名目”,因為據(jù)查《現(xiàn)代漢語詞典》,書評是“評論或介紹書刊的文章”。止庵說他“所寫評論不多,更少介紹”,“只是寫些因讀書而生的想法,或涉事實,或涉思想,或涉生活,膚淺支離自是難免,但若沒有一點兒自己的意思,我也是不動筆的”。就憑這段文字,我倒是想要認他作一個知己,因為這也是我寫文章的起因和目的,因而完全跳出一般書評的窠臼,亦或可以算作是一種相同的志向吧。然而看完全書則知道,他在國內(nèi)早已是小有名氣,擁有“小眾”的讀者,還有一幫精英朋友,可見得像我這樣“閑”居海外,甚至是“反客為主”、早已歸化美利堅的人是不能與他同黨了。更何況他又是周作人的鐵桿粉絲,若是看見我曾寫過的《三探苦雨齋》這樣的文章,怕也更不會想要將我這樣尚不夠鐵桿的扇子納入其黨。
讀書是我們的共同愛好,而且我極其佩服止庵的讀破萬卷書。古今中外,博覽群書,在這方面也的確是繼承了苦雨齋主人的傳統(tǒng),堪稱獨步書林,冠壓群芳,很是令人羨慕。讀到他對偵探小說的點評,我更是暗自思忖,不知我用英文寫就的《新狄公案》會不會入得了他的法眼。按其對偵探小說的分類,傳統(tǒng)或曰古典派的偵探小說,只是一場智力游戲,而另一派,所謂“硬漢派”或以“現(xiàn)實主義”形容的一類偵探小說,則“甚至完全可以當(dāng)作純文學(xué)作品來看”,因為已經(jīng)不止?jié)M足讀者閱讀需要中的“消遣”一項,亦能滿足“欣賞”的需求。看來我的這本習(xí)作亦可劃歸后一類了,甚幸。
與我所信奉的“開卷有益”不同,止庵抱定了非好書不讀的宗旨,甚至因此而“悔其少讀”,比如當(dāng)年讀過的蘇聯(lián)文學(xué),包括《葉爾紹夫兄弟》和《州委書記》。其實還應(yīng)該有一部《多雪的冬天》,他大概忘了列舉。他之所以后悔,是因為“當(dāng)時頗為書里描寫的英雄和標舉的理想所鼓舞,自然認同其宣揚的意識形態(tài)了”。這樣理解,不無深刻的一面,但若深究起來,不光有事后諸葛之嫌,而且缺乏歷史眼光。這批作品在蘇聯(lián)的歷史作用我不是太清楚,但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的中國,無疑起到一種借助鐘馗打鬼的功效。批評本朝本府被視為禁忌,揭露一點前蘇維埃的現(xiàn)實與此種制度下的無奈,恰恰起到了啟蒙的作用,為后來的思想解放和改革開放鋪平了道路。應(yīng)該說是功不可沒,又何必悔讀呢?當(dāng)然,今天的讀者和評家,一般都不會再去認真研讀這些作品,除非是從我上述的歷史角度來欣賞其特定的功能和作用。
大約也正是由于缺乏上述歷史感,才會在2010年爆發(fā)了止庵與黃裳之間的一場筆戰(zhàn)。按說這是一場不可思議的筆墨官司,因為在老一輩里像黃裳這樣博覽群書的人已是屈指可數(shù),而我輩中能像止庵讀過這么多書者亦是鳳毛鱗爪。又都是推崇周樹人、周作人兄弟文章的讀書人,而且從寫文章的范疇志趣以及喜好版本比較等作文風(fēng)格來言,二位堪稱同道,恰恰是兩代人中最能代表和體現(xiàn)周作人文章風(fēng)格的兩位。怎么會刀筆相見、大水沖到了龍王廟呢?起因看起來是由于止庵崇拜周氏兄弟中的二先生勝于大先生所致,而根子卻在于少了那么一點從歷史角度看問題的全面與寬厚。以至于向黃裳先生潑墨,指斥其“思想很左”,“時代過去,局限仍在”,結(jié)果引發(fā)黃裳著文回敬: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到一位遺世獨立、堅持著一貫信念的“反‘左’遺少”的影子。不能不嘆為現(xiàn)代奇觀。至于不時發(fā)些牢騷、發(fā)表舊信時加上一句帶刺的嘆諷,則是小小手法的習(xí)慣性發(fā)作,不值一說。但小小“閑言語”,其中卻藏著“殺機”!
看來同好之間也會不同趣,同為讀書人,立場觀點方法都有諸多不同?v觀黃裳先生一生作為讀書人的歷史,我倒是寧可高攀、愿做其同黨的。撇開黃裳止庵之爭不說,就是我與止庵之間,似也有許多同異值得辨析把玩。應(yīng)該說,當(dāng)我看到止庵如下文字時,我是心中認可的。他說,讀書之道在于“不輕易接受別人的前提,也不輕易給別人規(guī)定前提”。“讀書所得容與他人看法相似,寫下來卻要有點一己之見”,“文章自應(yīng)講究寫法,至少也要做到文從字順。是以讀得多,寫得少,在所難免”。他還說,“對我來說,讀書好比與作者交談;倘若論家有所評說,則又像是與他們商討。別人能夠說服我者甚多,偶爾不盡同意,我也不妨申說幾句”。“凡此種種,可以說是我讀書的最大樂趣所在,至于寫作,究為余事”。這最后一點,倒是與我迥異。因為我讀書的最大樂趣,并不在與作者或是評家爭論,而完全在于能夠從書中(尤其是字里行間、邊邊角角處)看出一些人物嘴臉、世態(tài)人情、時代變換、與歷史的修正。
正是由于“趣”之所在不同,雖是同讀一本吳學(xué)昭寫的《聽楊絳談往事》,止庵注重的是,分析出其中最有價值的部分,乃是從楊絳處聽來的往事,而對其它大量篇幅的概述與評論則不予恭維,甚至嗤之以鼻(見《“聽”與“談”之外》一文)。這樣的見解,或許是頗為一針見血、一語中的。然而我的樂趣卻完全不在于此,而是得以從蛛絲馬跡中看出他們那一代著名知識分子們之間的人際關(guān)系。正如我在《往事細如絲》一文中所述,“今天汗牛充棟的歷史著述和個人回憶中,人們往往只能見到,在政治斗爭的壓力下,知識分子人人自危,或是相互攻犴的慘烈事實。而關(guān)于相對和平年間,這些大儒們究竟如何相處交往,則鮮有記錄。這本書,仿佛一陣輕風(fēng),掀開學(xué)子園中的一角,讓人見到一絲端倪”。“歷史的精彩,往往就在于這些點滴如絲的逸聞舊事。它不僅讓我們看見歷史風(fēng)云的巨雷陣陣,更讓我們品出人性的千姿百態(tài),了解儒林內(nèi)部的高低虛實,感悟人生特別是人際關(guān)系的復(fù)雜微妙。真是要再次感謝百歲老人楊絳所講的人生故事,它讓我透過如絲往事看到了這樣精彩的一筆”。可見,一樣的是好讀書,趣實不同,而所得殊也。志似可同,卻也惜不同黨。
2011年7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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