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A2•平陽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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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長公主已駕到。”敬聲派來的人，隔著屏風回稟。
“宣。”
沒想到她還是來了。
這幾年，我和平陽公主很少見面，甚至我也很少見衛(wèi)青，見多了，對他，對我，都是負擔。
旁人的譏訕和彈劾，彼此的憂傷與強顏，多見一次，不過讓心底徒然多一道傷口。
平陽公主大步走了進來，在皇上所有兄弟姐妹中，數(shù)她和皇上最相像，就像我和衛(wèi)青。
我常想在她身上細細審視出皇上的另外一面，想看出除了權(quán)力、獨裁和天才之外，皇上身上還有些什么，還有多少鄰家少年般親近樸實的地方，但很難。當人在某個萬眾矚目的位置上待久了，連他自己都會忘卻他本來的面目。
“陛下。”長公主緩緩地施了個禮。
依然是舊年的容貌，舊年的神情，歲月給她增加的不過是幾道眼角紋，無損她的艷麗和魅力。
風風雨雨這些年，縱然是天生的金枝玉葉，她也飽嘗到人生的艱辛，兩度喪夫又喪子，可是平陽公主，她依然有一種活在頂峰上的自信和睥睨。
我揮手打發(fā)走侍女們，內(nèi)室越發(fā)安靜了，只有沙漏的聲音，映襯著前院的喧囂。
“昨日讓太醫(yī)送去的高句麗山參，還管用嗎？”
她沒有答我，卻上上下下打量我。
“長公主在看什么？”
“皇后，長平侯讓我代他來致祭，但衛(wèi)家上下數(shù)百人，我只看到皇后一個人的臉上有憂思。”長公主的嘴角掛著嘲意。
她一向是個明白人。
有多少人會懷念那個天縱英才的少年呢？
他驕傲、狂放、張揚，讓身邊的人只能感受到強烈的自卑與無法停止的嫉妒，說不定，最舍不得他離去的人，只有皇上。
“青弟的身體還好嗎？”
平陽公主搖搖頭：“長平侯恐怕活不過明年春天，陛下有空暇，還是多去探望探望他吧。”
她總是這樣坦率，或許是她經(jīng)歷得太多，失去的也太多。
她已經(jīng)死了兩個丈夫。平陽侯曹壽生病成為廢人，歸居河東郡后，不久身故；再次下嫁的汝陰侯夏侯頗，因與父妾通奸自殺。如果衛(wèi)青病故，平陽公主將第三次成為寡婦。
我的心被她的話猛然擊碎，若是衛(wèi)青也離開我，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在這個世界上信任誰，依靠誰。
放眼望去，我的侄兒、外甥和兒女們，沒有一個不平庸。
他們沒有霍去病的天才，卻學會了霍去病的狂傲；他們沒有衛(wèi)青的寬厚，卻渴望衛(wèi)青的功名；他們沒有我打落牙和血吞的堅忍，卻惦記著我的顯赫地位。
“我后天就去看他。”
“好，”她點了點頭，“侯爺這幾個月越發(fā)虛弱，連在花園里散步都喘不過氣來，陛下也知道的，自從元狩四年漠北最后一役后，長平侯已經(jīng)十二年沒上過戰(zhàn)場，他除了在家中喝點悶酒，招待客人，什么事也不想做。”
是不想做還是不能做，抑或不敢做？
元朔六年，我被冊封為皇后的第六年，衛(wèi)青結(jié)束定襄北之戰(zhàn)歸來，這一役他斬敵萬余，皇上賜他千金，并打算下詔讓群臣都在長安城外一齊跪迎衛(wèi)大將軍凱旋，以此顯耀衛(wèi)青。
那是衛(wèi)青人生最輝煌的時刻，他本可以享盡風光，補償所有少年時損失的自尊，但一個趙國女子的出現(xiàn)，讓衛(wèi)青改變了主意。
那女人姓王，出身比我還差——她不但是歌女，還是娼門之后。當然，皇上不在乎這些，就像他當年不在乎我是個女奴。
王美人剛剛十八歲，是十六年前我生衛(wèi)長公主的年齡，她有著我當年的柔軟腰肢和宛轉(zhuǎn)歌喉，更重要的是，她侍寢不久就懷上了身孕，皇上答應她，若生子，一定封她為夫人，僅次于衛(wèi)皇后。
我的孩子們很快就要有異母弟妹了，這讓我感覺奇異，專寵多年，有時候我已經(jīng)忘記了皇上當年的風流。
王美人在定襄北之戰(zhàn)時生下了兒子劉閎，成為了尊貴的王夫人，宮里的酒席座位上，僅下我一肩。
皇上又答應她，一旦閎兒長到六歲，會給他挑選全國最好的封地，不管王夫人為兒子要什么屬國，他都會答應。
除了來遲一步，得不到大漢太子的稱號，閎兒的一應衣食住行，都不比太子遜色。
王夫人的年齡和我的衛(wèi)長公主差不多，皇上日夜召她陪侍，連喝酒時視線都離不開她的面龐和舞袖。
我不知道該不該嫉妒她，她不一定比我當年更單純清麗，但無敵的青春使她顯得那樣動人。
衛(wèi)青曾經(jīng)說過，他縱橫北疆多年，在漢人里面，在匈奴人里面，見過無數(shù)女子，最美麗的那個還得數(shù)他的三姐衛(wèi)子夫。
而此際，三十出頭的我，容顏已經(jīng)被頻繁的生育和歲月摧毀，無法讓皇上多注目留戀。
據(jù)兒也不再是唯一的帝子，只有衛(wèi)青，開漢以來唯一對匈奴屢戰(zhàn)屢勝的大將軍，才是我的指望。
衛(wèi)青顯然也明白這一點，已經(jīng)封侯拜將，他依然低調(diào)收斂如當年的侯府家奴，事事唯謹。
全軍覆滅、應當就地處死的副將，他帶回來交由皇上親自發(fā)落；群臣跪拜大將軍的禮儀，他上表極力遜謝；皇上賞賜的千金，他奉獻出五百金送給王夫人的父母，說是給他們的生日壽金；對與他不和的大臣，他含笑賠罪、極力討好。
他這都是為了我，為了衛(wèi)家。
我的兄弟，他這一生都沒有完全按自己心意活過，十二年來，他過著不敢擅權(quán)、不敢得罪言臣、不敢張揚、不敢多言招禍的日子。
十二年的郁結(jié)，怎么能令他不重病纏身？
“公主還記不記得初見衛(wèi)青的那一天？”我問。
平陽公主與衛(wèi)青成親以來，一直親密無間、琴瑟和諧，這常讓我疑心傳聞是真的，他們倆真的在少年時就互相愛慕，而不是平陽公主兩度喪夫后才忽然看上了衛(wèi)青。
她的嘴角浮出了一絲微笑：“怎么不記得？那天平陽侯帶來的一群家奴里，只有你們姐弟倆讓我一眼就看出了與眾不同，你才十二歲，已經(jīng)出落成一個絕色佳人，衛(wèi)青八歲，卻滿臉透著倔強自信。”
“公主，”我緊盯著她，“有時暗夜靜思，我常覺得自己這一生都是公主一手造就的，公主明白嗎？如果可以回頭，也許我希望自己根本不曾跟著侯爺來到長安。”
她有些驚訝，那雙黑亮依舊的明眸盛滿了迷惑：“陛下何出此言？陛下如今尊榮無比，衛(wèi)氏福祚綿長，有什么好后悔的？莫非陛下是埋怨皇恩菲薄么？皇上對你們衛(wèi)家恩情天高地厚，古來罕有。”
我托腮苦笑：“與其居高自危，還不如不要這令人恐懼的高位。公主，你告訴我，如果當年不是與館陶長公主結(jié)怨，你還會不會刻意搜羅美女，充實皇上的后宮？”
她怔了一怔，走上前來，坐在我身邊，像個親姐姐似的輕撫著我的后背，微笑道：“別傻了，皇后，從小，我就看出你們衛(wèi)家的孩子，一個個剛強好勝、不甘貧賤，決非久居人下的庸人，尤其是你和衛(wèi)青。”
我明白，平陽公主這一生都與我同進共退。
她的弟弟立了我做皇后，她自己嫁給了我的弟弟，她的兒子平陽侯曹襄娶了我的女兒衛(wèi)長公主。
平陽公主生于深宮，長于權(quán)門，對權(quán)勢的追逐已成本能，不管是什么時候，她永遠都能找出長安城里最顯赫最幸運的那個人。
而我不明白的是，我從來不曾是她選中的籌碼，為什么卻身不由己地成了過河小卒，一次次被皇上和平陽公主拿去賭他們的運氣？
是我真的在心底深處藏著連自己也不清楚的野心嗎？
還是像娘到處揚言的那樣，她生我的前一天晚上，夢見月亮入懷，所以我注定會成為大漢最尊貴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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