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節(jié) A3•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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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君扶我登車的時候,我一眼望見游廊前有個年輕挺拔的影子。
見到我,他立刻規(guī)規(guī)矩矩地走過來,隔著三丈遠,舉手加額,伏身下拜,每一個動作都紋絲不亂,足可以被我的大長秋當成宮廷禮儀范本,用來教導黃門官。
他身材不高,但氣派儼然,膚色像女人一樣白皙,眉毛高高挑起,細長的眼睛里含著一種波瀾不驚的寧靜,三綹胡須精心修剪,飄灑頦下,秀雅非常。
霍光是霍去病同父異母的弟弟,十幾年來,我從沒有聽到別人挑剔過他一點禮儀和人品上的瑕疵,跟公孫敬聲、衛(wèi)伉比起來,霍光完美得近乎刻板。
他完全不像我們家的男人,當然,他也根本不能算是。
二姐少兒在平陽侯府當侍女時,曾和小吏霍仲孺相好,生下了霍去病。
霍仲孺跟當年的鄭季一樣,無意與一個女奴共度人生。
少兒很是悲傷,苦苦哀求那個俸祿還不夠酒錢的縣吏,好不容易得到了他婚姻的承諾,我卻突然被選入宮,少兒立刻拋棄了霍去病的生父、她同居五年的情郎,不久后,嫁給了詹事陳掌,一位年輕的二千石,開國丞相陳平之后。
霍仲孺只能黯然回鄉(xiāng),直到霍去病被封驃騎將軍時,他仍然是個小吏。
“陛下萬壽安康!”三拜既畢,他又善頌善禱起來,仿佛這里是未央宮的正殿,是我五十大壽的盛宴,但他表現(xiàn)得是那樣認真恭敬,讓我很難覺得這是一種逢迎。
“平身,霍都尉,你怎么不進去喝酒?”我指指那歌舞正濃的前庭。
他微微苦笑:“公孫太仆沒有邀請臣,臣是自己來的。”
我一驚,望向身后不遠處的公孫敬聲:“敬聲,你為什么這樣做?”
敬聲被質問得說不出話來,低下頭,眼角卻噴薄著怒火。
我知道他向來驕狂,卻沒想到他竟然傲慢到這個地步,在祭祀霍去病的家宴上,公然忽略霍去病的弟弟。
霍光十四歲時已是霍去病帳下的郎官,霍去病身故后,皇上痛心于愛將早逝,將霍光遷官為奉車都尉。二千石,又是皇上近侍,即使在長安也算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了,卻仍不在公孫敬聲的眼里。
“還不快請霍都尉入席!記住,明年驃騎將軍的祭祀日,一定要由霍都尉主祭!”我大聲呵斥他。
其實敬聲是我最喜歡的外甥,他不像去病那樣難以接近,聰明好學,又多才多藝,但從小生長綺羅叢中,使他變得目空一切,聽不進我的半點勸誡。
“是!”他強壓怒氣,去請霍光入府。
但霍光卻退了一步,謙和地說道:“陛下,臣能在兄長的靈前致祭,于愿已足,臣現(xiàn)下心情哀切,無意再去喝酒聽歌,請陛下允準臣就此告退。”
我點了點頭,走得遠了,眼角仍看見霍光恭立在路旁,連腰都沒有直起來。
“陛下,這種人也配稱為衛(wèi)家的子孫?”公孫敬聲按捺不住,在車簾外鄙夷地說道,“他出身寒門不說,為人謹小慎微,既沒有血性,又沒有學問本事,只比廟里的泥偶多出一口氣,陛下是不是太抬舉他了?”
他說得振振有詞,我一時語塞,滿心惆悵,不知如何教訓這個不知稼穡辛苦的外甥,只能命奚君催車離開浮沮將軍府。
我還記得霍去病第一次將霍光帶到我面前,他夸獎那個在我面前直哆嗦的少年,說霍光性格沉靜,將來必能光大霍氏。這些年,我不曾過多關注這個少年,但偶爾傳入我耳朵的消息,無不是稱贊他謹慎知禮。
他十一歲時才從鄉(xiāng)下來到長安,初來時他瘦小、稚氣、不起眼,連字都不認得幾個,更不曾讀過像樣的書,十四年來他不但累遷至二千石近臣,而且舉止得當,風儀出眾,謙卑恭敬,從沒招過半點譏議。十四年來,他既無父兄倚仗,又無任何外援。
敬聲呢?他比霍光大得多,但二十年來我耳中聽到的,全是他的驕奢無度,處處張揚,他時時以正根正苗的衛(wèi)家血胤自命,又處處以給我們衛(wèi)家招惹麻煩為樂,似乎唯恐不能激發(fā)別人的嫉妒和仇恨。
失去了霍去病那樣的天驕不要緊,如果家族的后人們都如霍光這樣端謹,衛(wèi)氏也許還有成為世家的希望,可惜,身為名將之子的敬聲怎能懂得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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