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4節(jié) A13•再顧傾人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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壽宴擺在未央宮,皇上居中席,尹婕妤和邢夫人一左一右圍繞在他身邊。
聽說這兩個年輕女子都姣好自負(fù),為防止她們倆爭風(fēng)互斗,皇上將她們倆分置幾十里遠的兩處宮室,從不讓她們二人見面,亦不讓二人的侍役們往來傳遞消息。
今天是她們第一次見面,亦是我第一次見到她們。
我與皇上分坐左右,大漢家法,只有皇后可與天齊,這兩個年輕的姬妾,應(yīng)該坐在太子和公主、夫人之下,可皇上特旨,今朝壽宴上都是家人,不論禮法,只要開心就好。
打情竇初開以來,皇上為女人做過很多事,他為廢后阿嬌花過數(shù)萬萬錢,半個國庫都不止,他將我的家族從泥塵中提拔起來,享盡榮華,他給更多的女人賜過金錢首飾官爵,朝中除了諸侯、世家就是外戚,舉孝廉上來的人寥寥無幾。
也許這是制衡,也許這是互利,我不能知道。
作為回報,阿嬌幫他登上了皇位,我給他生下了一群兒女,我家族里最優(yōu)秀的男人在塞外九死一生地拼殺后,又及時地死去。
誰能說霍去病死得太早呢?
二十二歲他已是群臣之首,丞相在他面前也得彎腰屈膝、不敢正視,他內(nèi)則秉持國政,外則仗鉞專征,上能奏議皇子的封號,下能安排百官的升降,門下聽命奔走的賓客至少數(shù)千,只要他們能得到霍大司馬賞識,一千石、二千石的顯宦,都唾手可得。
我那嗜殺獨斷、從不讓別人染指皇權(quán)的君王,肯如此縱容霍去病,是因為他實現(xiàn)了皇上今生最大的夢想,成就了五代漢皇都難以完成的靖北之功。
但即使如此,也沒有哪個皇帝會喜歡政出旁門,權(quán)落他家。
我常覺得霍去病選擇在頂峰上離去的時機無比巧妙,如果他成熟到衛(wèi)青那個年紀(jì),拖延到失去皇上歡心的處境,就算尊榮未改、爵位未降、封邑未減,也會在不斷的猜疑、限制和冷落中,漸漸變得心如死灰、自暴自棄。
不是霍去病比衛(wèi)青更卓越,也不是年輕嬪妃們得到了超越我當(dāng)年的恩寵,而是,權(quán)勢令從前卑賤的我們變得越來越強大,甚至強大到可以看清皇上纖毫畢現(xiàn)的一切,可以與皇上平視。
皇上從來就不喜歡強者,真正的強者這世上只能有一個,是皇上。
所有的榮耀和力量,都只能由皇上賞給我們,都能來自他的一時喜惡。
幾支合舞和清唱過后,殿內(nèi)安靜下來。
尹婕妤和邢夫人仍在幼稚地攀比著,這個給皇上敬一杯酒,那個給皇上喂幾粒櫻桃,她們不過十六七歲,是我當(dāng)年入宮的年齡,青春正好,滿心美夢。
那時候,我也是和她們一樣,總用充滿仰慕、敬畏和患得患失的眼神注視皇上吧。
而如今我成了他的皇后,他唯一的妻子,卻永遠地失去了他。
平陽公主坐在我身旁,她的髻上只插著一支素白的玉釧,從前那滿頭珠翠全都摘落了,一天更衣三次也改成了永恒不變的繡金寬袍,似乎是一夜之間,就從美艷尊貴的公主,變成了一個臃腫呆滯的老婦。
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
衛(wèi)青死了,她的美麗也就全都陪葬在了像廬山之冢。
前些天,趙吉兒來找我,滿臉是淚,滿眼是恨,泣道:“皇后,我嫁到衛(wèi)家十幾年,給衛(wèi)青生了三個兒子,有過任何失德之處嗎?”
我不知道該怎么樣回答她,平心而論,我不喜歡趙吉兒。
她出身豪門,祖父是漢丞相,母親是梁王之女,衛(wèi)青立功封關(guān)內(nèi)侯后,趙家才主動將女兒許配給他。
趙吉兒的相貌清秀白皙,略顯瘦削,平時看起來也是個美人,不知道為什么,一站到平陽公主身邊,就會顯出幾分刻薄相。
她為人也確實有幾分尖刻。
逢年過節(jié),趙吉兒極少參加我們衛(wèi)家的家宴,盡管大姐二姐都已經(jīng)嫁給了年輕的二千石高官,我也因生下公主而被封夫人,但趙吉兒的骨子里仍看不起我們,她很少跟我們來往,萬一宴游時坐到一起,能不和姐姐們開口說話,她就絕對不會輕吐一個字。
我當(dāng)皇后時,她托我為她兄弟謀個侍中之職,我因事耽誤了幾個月,她便勃然大怒,背后罵我為“賤婢”,說我們衛(wèi)家是因為和她們趙家結(jié)親才抬高了身份,受到了皇上的重用,不料卻如此忘恩負(fù)義。
這幾年,獨居府外,她竟瘦成了一把骨頭,令我看著覺得慘然。
趙吉兒匍匐在地下,一改從前的矜持傲慢,痛哭失聲道:“陛下,婦人的‘四德’,我一樣不缺,卻被無情地拋棄,成親八年,有七年多時間,我獨自守著空帷,為衛(wèi)青操持家務(wù),甚至,因為自己身體不好,還給他納了兩個妾侍,豈料竟中途被棄。當(dāng)年被休,我就沒打算再活下去,只為了看他二人的笑話,我才強撐著活在這世上!平陽公主比衛(wèi)青年長八歲,婦人又比男子容易年老色衰,我想等著看衛(wèi)青后悔莫及的樣子!可是陛下,如今我不但無故被休,一生寂寥,甚至連與衛(wèi)青合葬的資格都失去了!陛下要為我做主。”
我也有些傷感,她的要求并不過分,她是長平侯衛(wèi)伉的母親,是衛(wèi)青的發(fā)妻,為他操持過八年家事。
然而合不合冢,這算得了什么驚天的大事呢?
就算趙吉兒的骨頭和前夫葬在了一起,衛(wèi)青一樣愛的是平陽公主,就算此生不能合葬,平陽公主的心也早就隨著衛(wèi)青關(guān)入了墓門。
或者,趙吉兒只是戀著長平侯夫人的名位,不能忘懷。她不愿被草草葬在普通官吏們的墳冢堆里,讓后人嘲笑她的孤單、恥辱和平凡。
樂工們大多撤出了內(nèi)殿,一名樂工不時輕敲編鐘,發(fā)出悠揚古遠的聲音,畫屏深處,四名綠衣謳者一邊撥弄著箜篌,一邊輕吟著宋玉的《神女賦》:
夫何神女之姣麗兮,含陰陽之渥飾。
披華藻之可好兮,若翡翠之奮翼。
其象無雙,其美無極;
毛嬙鄣袂,不足程式;
西施掩面,比之無色。
……
《神女賦》與《登徒子好色賦》都是皇上喜歡的文賦,他常自命為楚襄王那樣的風(fēng)流帝王,只惋惜沒有神女愿與他陽臺相會。
隨著一聲羯鼓輕響,一個膚白如雪的女子出現(xiàn)在正殿中間。
她披著長發(fā),赤著雙腳,銀色的舞裙足有六尺長,八幅裙擺全拖在地下,被她的回旋搖擺成了一場驟密的冬雪。
瞧她和皇上兩人之間用目光交流的深情蜜意,這大約又是皇上的哪位新寵。
“他不是舞女,”奚君在我耳邊輕語,“他是狗監(jiān)的內(nèi)官李延年,原是因為犯罪后受了宮刑,沒處謀生計,才自薦入宮,在上林苑養(yǎng)過兩年狗,聽說前幾天才被人引薦到皇上面前,皇上很是喜歡,他不但長得好,而且會侍候、會彈唱各種時令曲兒。”
是男人?是內(nèi)官?
我怔了一怔,極目看去,只見“她”眉黛深青如遠山,雙眼含情如太液池波,膚若堆雪,柔若無骨,妝容清麗,哪里能看出半點男人的模樣?
難怪田仁說李延年的容貌氣質(zhì)不在韓嫣之下。
當(dāng)年的韓嫣,只要換過裙裝,定然能夠媚態(tài)萬端、艷冠后宮,而一旦束起金冠、穿起戎衣,又是絕頂英俊瀟灑、令女人心折的美少年。
這妖孽。
李延年手持羯鼓,越舞越近,輕啟貝齒,曼聲唱道:
北方有佳人,
絕世而獨立。
一顧傾人城,
再顧傾人國。
寧不知傾城與傾國,
佳人難再得。
尹婕妤和邢夫人同時端著一杯滿斟美酒的金爵送到皇上唇邊,可他卻全不理會,只是出了一會兒神,向我們嘆道:“唉,延年誤朕,世上豈有如此絕色佳人哉?”
我的眼前忽然間跳出那個窈窕俏麗的金色影子,還沒等我回過味來,平陽公主已經(jīng)快人快語地笑著說道:“誰說沒有,李內(nèi)官唱的不是別人,是他親生的妹子李燕然,陛下,趕明天你也見一見,人人都說李內(nèi)官長得俊,我看啊,他還及不上他妹子的十分之一呢。”
皇上悠然神往,歡喜道:“朕不信,世上竟有這樣的絕色。來人,駕朕的六馬青蓋天子車去,速請佳人入宮!”
他再也無心去喝尹婕妤們斟好的酒,也不愿往跪在地下齊聲給他祝壽的各國佳麗身上看一聲,更無心去聽他的皇后、太子和公主年年相同、整齊劃一的祝壽辭。
他的心已經(jīng)遠遠地飛出了未央宮,去和那個金色的影子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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