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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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zhàn)國的春天再一次到來的時候,綠色的暖風用飽滿的畫筆,描染著兩岸的山林和崖壁。清晨妖魅的霧氣飄蕩著、聚散著,在江面上幻化出一派紛爭亂象。
碧綠如玉的長江江水,滾滾翻波,浩浩激流,一朵雪白的小花,在江面上載浮載沉,它打著轉,盤著團,自江面一路顛簸,漂游至兩國分界,不知為什么,它的顏色開始變得鮮紅,像一滴刺目的血,進入了楚王的視線,如一把帶血的刀,刺扎到楚王的心里。
楚王獨坐船頭。
他高冠巍峨如山,他束帶飛流如江,他的裝扮就像他的江山一樣宏偉,但他剛毅的臉上沒有絲毫快樂的表情。他一直用冷酷的雙眼凝視那鮮紅的白花浮蕩。在這長江的下游,是他要征服的土地,那些為此葬身江波的楚國子弟們,他們的鮮血已將這江水染紅,可是小小的越國仍舊誓不低頭,一次次強橫的進攻,都遭到了他們猛烈而有效的反擊。
那些兩船相遇,戰(zhàn)火滔天,血肉橫飛,船毀人泅的水戰(zhàn)情形又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
眼前的場面更加清晰了,他似乎能俯視全場,能看到任何角度任何方向,只見身穿紅衣艷甲的楚國的戰(zhàn)士們乘著戰(zhàn)船急速出擊,乘風破浪,藍色的越軍們緩慢等待著,伺機而動……兩軍交戰(zhàn)了,鮮血和火焰在水花中沸騰……交戰(zhàn)良久,楚軍久攻難進,只好撤退回營,但越軍卻閃電般的攻打楚軍船隊隊尾……楚軍將士再次反擊時,越軍又撤回大營,消失不見,楚軍想要追擊,江面上越軍飛箭橫掃……楚軍難以再前進半步,他們損兵折將,只得無功而返……
唉——他長長的喟嘆一聲,心有無限悲苦和無奈。
突然間,大腦劇痛,幾欲爆裂,他剛想伸出手去,抓住那江花,花兒卻早順流而下,直奔越境。
這是楚國的勝利之花,為什么要為越國所得?
便在這時,只見一根竹竿輕輕一拍水面,浪花激揚,花朵飛彈,竹竿輕拍那朵紅花,微微一彈,花朵就落到了楚王的跟前。
楚王兩手一拈,花朵已然在手。
聽到竹竿拍岸之聲,楚王身后立即閃出兩名魁梧的盔甲武士,他們自艙內疾步飛奔,手按青銅劍柄,擋在楚王跟前,蓄勢待發(fā),警惕的注視著那竹竿。
就算是楚王獨坐船頭時,身邊也無時不刻有甲士暗藏,任何卑鄙的暗算,都休想傷其分毫。
竹竿來自岸上,花叢掩映中,露出一個年輕人微笑的面孔。
他身穿白衣,風度翩翩,態(tài)度優(yōu)雅,干凈整潔的面容,鑲嵌著如星星般冷而亮的雙眸,仿佛能看穿這世界的秘密,而那一雙纖細的手,在剛剛微露的陽光下,閃著一種近乎透明的玄白之色,顯得那么靈巧,那么細膩。
竹竿正握在他的手中。
楚王忽然臉露喜色,哈哈大笑兩聲,隨即冷如磐石,沖二名武士道:“下去!”
兩名武士悄然身退。
楚王瞪著那人道:“好你個公輸般,來得正好,寡人正要找你呢!”
公輸般從花叢中走出,竹竿在水上一點,雙腳一踮,落于船頭。手中的竹竿隨手放到船板上,便即跪倒在地,拜伏道:“罪人公輸般拜見大王!”
楚王冷漠的道:“起來吧!”
公輸般道:“謝過大王。”慢慢從地上站起。
楚王道:“公輸般,那日寡人要你想辦法,助寡人擊破越軍,你為何不辭而別,莫非,這真是一個天大的難題,你根本就毫無辦法?”
公輸般道:“大王明鑒,小人離開王宮之后,近一個月來,小人連日觀察測量長江水流,暗中察看楚軍與越軍決戰(zhàn),小人發(fā)現,在這長江上水戰(zhàn),楚國的船從上游進攻、順流而進時,非常輕快靈便,但若進攻不利,想撤退時,卻要逆流而回,難以及時逃離,往往落入越軍包圍,是以久攻難勝。與此相反,越國的船只則處于下游,他們不擅進攻,因為進攻時他們逆流而上,相當困難,但如若據守退卻,則能輕松自如的順流回營,因此易守難攻,久不落敗。”
楚王凝神細思,慢慢的咀嚼回憶,緩緩拈須點頭,道:“此言有理,但是如何才能以己之長,攻敵之短?要他們減緩撤速,要他們有來無回?”
公輸般笑道:“大王,小人已有所準備!請看!”
楚王見公輸般足尖一挑,便將地上的竹竿挑回手中。
喀喀!
隨著這竹竿的分解與破裂,楚王的眼睛琤然發(fā)亮,點起了兩盞熊熊閃閃的戰(zhàn)火。
天才的發(fā)明!
有了這樣的發(fā)明,我軍豈能不勝?
他手指輕彈,衣袖揮揚,花朵散落成碎片,紛紛揚揚的灑到了江面上。
江,更加洶涌。
水,變得血紅。
××××××
轟然巨響,投石機揮舞著有力的臂膀,射出了一枚枚碩大的石彈,砸得越國戰(zhàn)船腸穿肚爛,斷裂沉亡。
密箭如雨,弓箭手們排成行、連成片,箭矢飛向天空,鉆入云端,轉瞬間又瓢潑射下,越國船頭的戰(zhàn)士們或貫腦而死,或當胸而亡。
“上!”隨著一聲怒吼,隨著隆隆戰(zhàn)鼓敲響,楚國聲勢浩大的進攻,將越軍震住了。楚國戰(zhàn)船們像釘子一般的直釘上來,戰(zhàn)士們躍上戰(zhàn)船,近身肉搏,血,將江面染成了火焰一般的鮮紅。
滾滾長江,發(fā)出著沉重而凄慘的咆哮,發(fā)出著野獸一樣的低吼,激動的江水濺射到兩岸的春色中,連空中的濃霧,都化成了紅芒。
越軍見勢頭不妙,立即采取保守戰(zhàn)術,退卻大營之內。他們的戰(zhàn)船順流而下,保持著網狀隊形,只等楚軍追擊的戰(zhàn)船落單,便一網打盡。哪知道就在這時,楚軍戰(zhàn)船突然從甲板下彈出一根根“鐵鉤”,像梟鷹捉雞般揪住了越軍戰(zhàn)船。越軍戰(zhàn)船小巧,楚軍戰(zhàn)船龐大,隨著鐵鉤收縮,楚軍戰(zhàn)船與越軍戰(zhàn)船鏈接在一起,越軍隊形混亂,楚軍乘勢追殺。楚軍們用長矛長戈,遠距離刺殺越軍,一艘艘越過戰(zhàn)船被楚軍俘虜,一個個越國戰(zhàn)士為楚軍刺落船頭。
越軍潰不成軍。
越軍主帥見此,咬牙切齒,下令援軍殺出支援,大批越國小艦艇逆流而上,但此刻楚軍的戰(zhàn)船身后突然彈出根根伸縮自如的隼頭——“鐵拒”,將越軍遠遠隔離在外,越軍追擊不上,根本無法救援,只有挨打的份。
至此,楚軍大勝,越軍大敗,堅守寨門不出。
越王聽到這個消息,氣得臥病不起,除了割地求和之外,別無他法。
當他看到高傲的楚國使者遞來的契約書時,禁不住一口鮮血噴射而出,眼前一暗,暈了過去。
病痛中,他一直喃喃的叫著那個神奇的名字:“墨……墨……墨……”
他知道,天下間,能夠幫助自己的,只有這個人了。
××××××
公輸般坐在楚國最豪華的酒樓最高層包廂之內,俯視著下面矮小的人群穿梭在繁華大道上的街景,心里得意至極,這個春風沉醉的早晨,他的身邊沒有一個人,只有一桌酒肴,他喝著酒,臨風而立,望著下方的蕓蕓眾生,便有了高高在上,睥睨天下的感覺。
一只雪白的鴿子撲棱著自眼前飛過。
它翩然優(yōu)美的姿態(tài)令他禁不住心馳神往,若是有一天,我也能騰空飛翔,豈不是人間一大快事。
自楚王用了自己的發(fā)明,在長江洪流上,大敗越國之后,他公輸般的大名,就像龍卷風一樣席卷了楚國和越國的每一個角落,他智慧的武器和他神奇的戰(zhàn)術,令他不但獲得了楚王賞賜的功名爵位、榮華富貴、黃金美人,更增添了無數神秘魅力,宛如超脫于凡人世界的超人,成為千萬少男少女心中的偶像。前來拜師學藝的青年們,整天徘徊在他的門口,芳心欽慕他的女孩子們,一天要到他家門口偷窺無數次。
然而,他顯然對這些并不感興趣,對他最重要的事情是以智慧之門,開創(chuàng)新的天地,做出常人所不能企及的創(chuàng)新。他喜歡體驗那種親手創(chuàng)造前所未有、卻能影響千千萬萬的人的事物,這比起一個帝王征戰(zhàn)疆場、勝利歸來的快感,更加刺激,更為開心。他這位來自魯國的發(fā)明天才,當時不知忍受了多少人的白眼和鄙視。受盡恥辱與磨難的他,這回終于在楚國揚眉吐氣、一戰(zhàn)成名了。
可是,為什么我還這么寂寞,為什么我還寧愿忍受孤獨,也不愿與鮮花、美女、朋友為伴?他望著樓下螞蟻般的人們,心頭暗嘆,微覺悲涼,目光卻跟著白鴿飛舞,思緒之線也緊緊纏繞在飛行的世界之中。
驀地,他產生了一股強烈至極的愿望,下一個目標,他要讓人學會飛行,像鴿子一樣的飛翔在天空中,自由自在。那鴿子是怎么飛行的?嗯,只有捉一只看看了!想到這里,他的手心一彈,酒杯閃電般的激射而出,點向那白鴿舒展的雙翅。只要酒杯撞上白鴿,令其受傷,他也就能捉住它,細細觀察了。
白鴿哪知自己會大禍臨頭,它聽到酒杯破空之聲時,扭頭一望,卻來不及了,酒杯彈丸電射般到達跟前,它的羽毛被那強烈的空氣激流,刺激得往后聳動。它僅僅能發(fā)出悲哀的鳴叫,可憐的看著那在視線中愈漸變大的酒杯。
突然之間,酒杯停頓在了半空,一只手巧妙的接住了它,杯中酒連一滴都沒有灑出來,咕嘟一聲,美酒完整無損的傾入一人口中。
白鴿咕咕的歡叫著,落到那人的另一只手上,撲簌簌的打著受驚的翅膀,安慰自己狂跳的心。
公輸般并未看見這人是怎么出現的,他只看到一團灰色的影子,像霧一樣悄無聲息的飄到了對面的房檐上,那酒杯就落到了他的手里。
只見那人身穿灰黑色的粗布袍子,模樣打扮如同普通的升斗小民,但卻有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一個高挺如刀削的鼻梁,一張洋溢著淡定和微笑的臉。他喝完杯中之酒,叫道:“好酒,好酒!”就隨手一擲,杯子穩(wěn)穩(wěn)當當的飛入了窗戶,公輸般想要去拿,杯子突然急墜,像蝴蝶一樣,翩翩落于窗臺。公輸般的手自然就拿空了。
那人哈哈大笑道:“公輸公子,如此美酒,浪費了豈不是可惜!”
公輸般見他站在對面屋頂,與自己相距不到兩丈,迎風佇立,雖然其貌不揚,但風度瀟灑,一種強大的氣場籠罩四周,令人覺得很親切很舒服,又感到和自己很相似,很投緣,偏生又是對立的,如劍鋒的兩刃一樣,同樣鋒利,卻永遠無法是同一方向。傳說中,當今天下,能與自己一爭高下,身穿粗布麻袍,武功卓絕,智慧超群,神出鬼沒的家伙,莫非就是他?
在很久很久之前,公輸般就聽說過他的名字,也感應到他是自己最大的對手,那個人的神奇絕技,那個人的隱秘發(fā)明,早在列國江湖間流傳,而公輸般相信,自己總有一天,會遇到他的。
公輸般冷冷的道:“你是墨子先生?”
那人笑道:“不錯,公輸先生好眼力,在下正是墨翟。”
公輸般上下打量著這個樸素平實、渾身散發(fā)著柔和力量的人,道:“久仰大名,今日得見,不如進來喝一杯?請?”
墨翟道:“酒已喝過,雖是好酒,喝過之后,卻苦不堪言。”
公輸般道:“哦?這是為何?”
墨翟道:“此乃不義之酒,多喝無益,再喝就難以下咽了。”
公輸般微微皺眉,輕輕冷哼一聲,道:“墨先生今日到此,有何貴干?”
墨翟淡淡一笑,道:“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也!”
公輸般冷冽如刀的道:“這是墨家遵循的訓言,莫非,閣下是來要我項上人頭的?”
墨翟道:“公子多慮了,墨翟創(chuàng)下此言,只為了讓天下人都兼愛、非攻,并非要取人性命。”
公輸般假呆作癡的“哦”了一聲。
又聽墨翟道:“聽聞公子以最新發(fā)明,助楚國大勝越國,一夜之間,公子大名傳遍九州,可否讓我看看你的發(fā)明?”
公輸般暗道:“你怎知我就會帶在身上?”但漸漸放下心來,他聽說墨子也是機關術的大家,自己這件發(fā)明招引來了他,想見識一下,自是無妨。想一想還挺高興,公輸般忍不住頗有得色,慢慢的從袖子中,取出了兩截竹竿,竹竿套著竹竿,節(jié)節(jié)變長,一邊是“鐵鉤”,一邊是“鐵拒”,鐵鉤能任意鉤鎖物體,鐵拒能彈射任何敵人。他傲然笑道:“這是我隨身攜帶的武器,戰(zhàn)船上的,又比這大了許多,堅固靈活了許多,舟船上的‘鐵鉤’和‘鐵拒’,不但能鎖住敵船,更能反彈敵人進攻,有了這兩樣武器的戰(zhàn)船,我們自然進退自如,無往不利,給你知道了也無妨!”
墨翟搖頭大笑道:“哈哈,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公輸般見他那輕蔑的夷然之笑,心頭頓時產生一股怒氣,道:“你這是什么意思?”
墨翟道:“你有‘鐵鉤’和‘鐵拒’,我也有我的‘義鉤’和‘義拒’!相比起來,‘鐵鉤’‘鐵拒’何足道哉!”
公輸般瞳孔驟然收縮,繼而又慢慢恢復,問道:“什么‘義鉤’,‘義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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