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節(jié)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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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應該有清楚的自性。如果竟然以諾貝爾獎的標準為寫詩的標準,那是非;奶频摹
一朵花向春天開放,不會向總統(tǒng)開放;這是最簡單的事情。
你把獎金和獎章放在這里,不會吸引一個小蟲子;它們爬過來也會爬過去,它們沿著自己的方向前行。
……
中國現(xiàn)在最大的問題就是沒有一個內在的精神,使它具有創(chuàng)造力,創(chuàng)造自身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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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咱們一個一個問題談。你同時給我的問題太多,我就忘了。
第一個問題你是說有沒有危機感?
我說一點兒都沒有。為什么沒有?因為我可以不寫詩,我可以種二十回蘿卜,直到生命結束;這跟寫詩一樣,可以是非常愉快的。
我寫詩,更像是土地的現(xiàn)象,而不是人的現(xiàn)象;我欣悅詩的生長,也接受它的滅亡,接受滅亡之后的無限生機。所以我對歷史、對文學的責任感就有些淡薄。我寫過十幾本詩,大部分沒有發(fā)表,我也沒有危機感,我的小孩兒跑來跑去,拿去扔進火里,也是個自然現(xiàn)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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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你不管它,它自會變化,有時連我自己都會吃驚;如八五年那個聲音意象“滴的里滴”的出現(xiàn),就讓我非常驚訝;“有個尚大的祖國”中“”的出現(xiàn),對我是全然新鮮又陌生的,我并不記得它,并不認識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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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反對使用語言。人有什么樣的目的就有什么樣的邏輯,你一定要寫一首詩的時候你才面對語言。而語言自己到來的時候,你做的只是把它記錄下來。靈悟到來的時候,它創(chuàng)造語言。
當然有時候你會碰到一些麻煩,比如我聽到一個聲音,在夢里——“你是一個暴行,有電的金屬蘭若”——“蘭若”,我后來查到了這個詞,它既是花名,又指寺 廟;這個時候不是我確定了這個詞,而是這個詞到我這里來教我認識它。我原樣留下這個句子,至于它有沒有道理,我不以為是我可以準確回答的;我相信冥冥的震 動產(chǎn)生萬物的聲音,只要在產(chǎn)生的一剎那是合適的,它就必有非如此不可的奧妙。
在這個意義上,我相信文章天成,人只是妙手偶得之而已;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說我反對使用語言。人如果不是非寫詩不可的時候,你為什么要寫呢?不寫當然也就不用使用語言了。而到你非寫不可的時候,即是語言到來的時候,哪里還有“使用”的問題呢?
要是確有強大的能量到你的生命中來,等待一個釋放的形式,而語言并沒有伴隨而來,那就說明寫詩未必是適合的形式了,也許是搬石頭、種地,或者圍地球繞圈兒。我們島上很多人就是這樣,有一個人坐帆船繞地球轉了一圈,這是他的表達個人、平衡生命能量的方式。
寫詩是人與靈的事,而非人與人的事;所以在這點上“使用語言”和“面對語言”的提法對我是沒意義的。當然我早期使用過語言,在寫抒情詩的時候,寫《我是 一個任性的孩子》的時候,特別是我對人說話的時候,我考慮到語言;那是因為我感到人是有靈的,可以用語言穿過人達到,而使人在靈下醒來。但是在我認識到靈 是靈,人是人,人未必需要靈,未必需要為靈照耀的時候,我就只在意與靈相通,而不奢望與人相通了,也就是說我沒有了面對人的苦惱了,我也就不存在使用語言 的問題了。語言于我是自生的,像樹葉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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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你的字必發(fā)自本心。那么你到底是要做一個詩人,做一個高于別人的人,你還是就是一個愛別人的人,或者是欣賞世界之美麗的人,我覺得你的文字必顯示出來,你沒辦法作偽。所以首先要認識裁判自己,然后抉擇,這對我是重要的。
詩人不是一個職位。釋迦牟尼,他是王子,他去做了個乞丐,為什么?這是他的精神讓他做的選擇。那么寫也是這樣,他們被未知的力量推動,這力量是不從功利 出發(fā)的;無論是對永恒的向往或對愛的向往,還是對美的感受和向往,都會成為這個力量的成分,使你不得不做這件事,形式是后來自然產(chǎn)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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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fā)表就其次了,不發(fā)表就不發(fā)表吧。作品首先是寫給自己的,和自己要寫的。寫詩的過程可以非常美麗,有這個享受就足夠了;有時這個過程又充滿魅惑,讓你的 享受也是奇異不堪,淋漓盡致,過后還渾渾噩噩,處在無處不在的暗示中間;這寫的獲得已經(jīng)十分充分了,那發(fā)表是額外的了。
我要是為流行而寫,為趕時髦而寫,興現(xiàn)代主義,就寫現(xiàn)代主義,興古詩呢,就寫古詩,那我不是整個成了為功利打工了,那我還不如干點兒別的去呢,世上為功利而干的事可太多了。
這就是你要弄清你做這事的目的,辦刊物全一樣,是首要掙錢?是首要掙名?是不為名利就是要個自己心目中的好?想清了,就不著急了。你要是都要,呵,那樣的好事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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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我,藝術和精神同義。精神的形式即藝術,藝術即精神的形式。也就是說,是不是藝術的,就在它是不是精神的。
當然他們可以空洞地玩兒結構,擺弄形式,這跟閑來搓個麻將,吐幾個煙圈大概沒什么兩樣。如果你想叫這個是創(chuàng)造的話,那么很快電腦就會比你做得快得多,花樣多得多。
我做的,是不是藝術,并不要緊,我是因為精神的推動才做了它。所以如果將藝術和精神分開的話,那我和藝術也就分開了;我是由于精神才偶然地被人稱作在干藝術的。
這是我對藝術的理解。你可以說它很落伍,或者是錯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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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我是為精神推動的,我沒說我是要實現(xiàn)民主的。
我要實現(xiàn)的只是一個個瞬間中真實的生活。
“民主”在這里說的時候,只是一個口號,一個說法罷了;推動它的是什么才是實質的。
就像看似不同的事物其實是同一個事物一樣,看似同一個事物其實也會是根本不同的事物。
心里有著強烈的感覺,把它落在字上,然后叫它詩,落在線或顏色上,然后叫它畫兒;叫什么是無所謂的,而它們是你心里的感覺,這才是實質。
同樣,都給叫成詩的東西,卻很可能根本是兩樣東西,比如一個是精神,一個是功利。而“詩”在這時不過是個借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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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相信,要是做這個事情的話,那就非得有那樣一個精神力量不可。要不然你就會陷在字詞的定義里,那你還寫它干嘛?
詩的語言的核心,一定是自如的,坦然和無牽無掛的。我們不知道什么是詩,但是知道什么不是詩;那有牽有掛的都不是詩。
詩,其實雖說是毫無用處的,但是它表現(xiàn)了人的精神的哪一點哪,就是精神的自然,人性的自然。這一點兒不是驕傲,就跟你放一億塊錢這小蟲子也不過來一樣,詩顯示的就是這樣的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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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的人喜歡本末倒置,他們想了解詩不是去讀詩,而是首先去注意文學史、注意世界對于藝術的論述,或者想寫詩也是這樣,不是首先因為一個感受,而是因為文壇因為榮耀,但是這都是詩以后的事,詩以外的事,和詩沒有關系。
我有一點是相信的,人類精神它是一個看不見的大樹,長出了這些葉子,惠特曼、弗洛斯特、洛爾迦,他們都是從這個我們看不見的大樹里長出來的。如果你從樹 的內部看他們,他們是一個,是一個共同精神和生命的花朵。只要你從內部感覺他們,是很容易明白的。而你要是從外部看,他們是太不一樣了。你不能說這個對, 那個對,這樣長了對還是這樣短了對,這是沒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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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都是純白的
向前走把墻推開——
形式不是靈魂的道路,而是它留下的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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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是樹葉,比秋天短,比世界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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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覍υ姷膽B(tài)度對你有影響嗎?)
詩的本質是愛情,國家的本質是非愛情,所以詩和國家沒有什么關系。詩自己生長著,不會關心任何國家的或者非國家的態(tài)度。
。銓Ξ敶鞣皆姼璧目捶?)
我以為詩是最為以語言體現(xiàn)的。越是純詩其語言的一次性便越是絕對,字字不可替不可動。所以經(jīng)過翻譯的詩恐怕就不能算作那首詩了。我不相信我能夠借助翻譯 文字來貼切、自如地感覺原詩。所以我不敢談看法。盡管我還是?捶g詩歌的。我尊敬翻譯家的工作,有的時候他們也是詩人。
。ǹ梢哉埬阏務勅鸬涿?)
瑞典人很謙虛,他們說:他們去找島但是只找到一個半島。
我想找到島的人是有翅膀的。這樣說并不是說瑞典人沒有翅膀,他們飛到斯堪的那維亞時,一定感到了超出任何想象中島嶼的美麗。
在藝術中我覺得生活并不重要,在新鮮的生活中我又會感到詩并不重要。
兩千年前中國人去尋找島嶼,沒有回來,剩下的人不再去了。我是剩下來的人的子孫。
(什么對于詩最重要?)
真。誠實。剛才我說對一個人是真實的,對所有人也就會是真實的。而你作假,到哪里也變不成真的。寫詩有這一條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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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藝術成長和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爭取好的條件,我是完全完全贊同的。但同時呢,也該清楚這個時候是將藝術當作了功利物的,就是說從功利角度看待,以為它對社會 有用,那么社會就該為它付出,這個付出是值得的。藝術能夠有用,是好事,但是那并不是一個藝術中的事,那是藝術以后的事、藝術以外的事。
我覺得一個藝術家做藝術是不可避免的。就像一棵樹,它就要這樣長一樣。它是一只天鵝它在鴨子中也要長成天鵝。這都是命里注定的事。不論它有用沒用,被評為藝術還是不是,是丑小鴨還是不是,它都要這樣長;你說那我砍了你,或者我餓死你,它仍然沒有辦法,它還是要這樣長。
在我們常說的中國文化史上這樣的現(xiàn)象也無處不在,比如小說,比如樂曲,都被認為不是藝術過;被認為不夠高級,被認為不登大雅之堂。但是很多年以后,人們 發(fā)現(xiàn)它們是藝術極品。所以是花兒的話在樹林里或者在殿堂之上都會開放,開放是它自身的事,開得好不好,充分不充分,或者夭折了,那個遺憾是開放以外的事, 是我們希望看到一朵完美開放的花兒的時候的事。
作為我,我是什么就是什么,這一點是首先的,也是全部的。
如果之后還能有什么好處,不論對人的,還是對己的,那是意外之喜,額外之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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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作品,如果傾向表述,它就傾向哲學,如果傾向表達,它就傾向藝術,如果它意在給予,它就傾向宗教,如果它心在獲取,它就傾向政治。
哲學是無神的,無論怎么唯心唯靈,老子蘇格拉底尼采莫不如此;而藝術是有神的,無論怎么唯物唯利,金瓶梅巴爾扎克后現(xiàn)代全都一樣。
完美的哲學和藝術一概達到了“給予”的宗教境界,卻不是宗教,因為它從一開始就不抱這個初衷,它干干凈凈,就像光沒有黑暗,所達即至境,宗教也難以企及。
宗教秉持“給予”的理念,便常與“獲取”遭遇,反而必須時時掙扎,以免落入政治式的黑暗。
“你的眼睛是晴空的顏色……”“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前者是哲學是藝術,后者更像是宗教;而政治則是全然黑暗的建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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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性情之下,他樂意玩兒舊的形式,那是愛好所在,創(chuàng)造新的形式是愿望所在,內在力量的推動,這兩者“守舊”或“創(chuàng)新”沒有區(qū)別;區(qū)別在于什么呢,在于你是不是真性情。
你不是真性情,也就是沒有這個精神;這時候,你不得不靠一些外在的形式來彌補;這個時候呢,藝術無論采取什么樣新的形式,它本身都是脆弱的,因為它是虛 偽的。藝術關鍵不在前邊的形式怎么個樣子,而在于你作為創(chuàng)作者在那一剎那,那個靈性的真切——你是不是真的。藝術家要說誠實的話,就是這個誠實。
現(xiàn)在這個世界呢,它失了性情,它就往往比較在乎形式——外在的東西,它拿這個填補,騙騙自己,甚至自鳴得意地說形式可以產(chǎn)生出精神的結果來。好像我們要去制造精神,好像精神是可制造的。精神它永遠只是創(chuàng)造者而決不會是產(chǎn)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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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說心領神會,它干脆就不指望言傳了。
一種懂是腦子懂。一種懂是心懂。一種懂是血液里的懂。還有一種是神通。詩一定是要求最后一點的。那就是靈感到來的時候。一個明亮的靈感到來,頓時天通地通,疑問全消,萬象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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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的語言來自一個看不見的地方,帶給了我們那個看不見的地方的信息,就像一塊隕石從天外落進來,我們覺得奇怪,但它又是真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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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語言停止的地方,詩前進了;在生命停止的地方,靈魂前進了;在玫瑰停止的地方,芬芳前進了。(198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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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我們一談論詩,大家就開始說語言、結構、這個那個的主義;如果我說那個看不到的東西,那個產(chǎn)生詩的東西——生命以及精神,人們就說這是個古老的思考了。
昨天開完會,大家有余興就談到了這些,到底什么是詩,到底什么產(chǎn)生了詩,或者說我們用什么來判斷詩之為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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