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節(jié)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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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xiàn)在可以扼要地說,我覺得詩就是呼吸;就是說詩有呼吸方為詩,而且詩有呼吸即為詩。沒有呼吸人就是死人,有了這個呼吸,人就是活的。《圣經(jīng)》上說上帝 把這個呼吸放在人身上,吹了一口氣,人就活了,獲得了生命;語言也是這樣,你有一個呼吸,一個精神,你把靈感放在字里,字就活了,詩也由此獲得了一個統(tǒng)一 的生命;它不僅可以在世界上有它的生活,而且它可以不斷地繁衍子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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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的呼吸并不是一個神話。我們看不見呼吸,我們看見的是鼻子、眼睛;我們看見文字,看見韻律,看見那些詞語的變幻,于是我們研究這些東西。但必須知道,這不是詩的全部,甚至不是詩的實質(zhì);實質(zhì)我們看不見,但是使詩成長;實質(zhì)就是呼吸。人活一口氣,詩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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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所顯示的事物,西方有個說法,說是在兩行詩之間。
實際上一切都來自于于我們來說的“未知”,也就是于我們來說的“無”;它們到來了,成為“有”,可視可感,但是它來自“無”,它也繼續(xù)顯示著“無”。
我們說的“呼吸”、“氣”,或是“冥冥”,它跟“無”是一體的,是我們看不見的,但是它創(chuàng)造了所有可見的形式,并賦予這些形式以生命,使它們可以突發(fā)前所未有的行動。而這種令人驚訝的變幻,也正顯示了推動它的那巨大“無形”的能量。
我們可以把它叫做“神明”,也可以叫做“氣”,也可以叫做“冥冥”,也可以叫它作“天”。我選擇了“冥冥”,是因為它更強調(diào)了那個“無形”對于人類來說的未知性質(zhì)。
一個詩人要是不承認這個“無形”的話,認為詩經(jīng)過研討,就會總結出個最佳創(chuàng)作法,那么就差不多是將寫詩視同于流水線制造了。這樣“創(chuàng)作”出來的詩估計會很像電腦產(chǎn)品,或者說這個作者已經(jīng)“進化”得像是機器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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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名天地始,無名天地母。這個“未知”無形無名,是萬物之母,也是文化之母。萬物產(chǎn)生,有了分別,有了名稱,有了概念;這個時候文化產(chǎn)生了,文化人也就 產(chǎn)生了;人也就從和萬物渾然為一的自然生命中分離了出來,有如杯子和水的分別,它們成了兩個事物。水可以被注入也可以被倒出,不再像自然狀態(tài)中那樣——生 命和它的形式渾然不分。
我們可以用水果來比喻自然的生命,一個果子中的水是不會因為傾翻而潑灑出來的;人在同花、鳥、樹木、走獸一樣不會思想時,那么他的生命之水即他的本身,不會因為震蕩離你而去;當人開始了思想,這個時候,生命之水——精神,就會到來注入,也會離去。
人思想使人同萬物分離,分離又加強人的思想,思想更強化分離……;這個過程中,人關于“人”的概念就強調(diào)到了極致,而人的生命之水也析出到了極致,也就 是說杯子和水分離到了極致。我這里說的“杯子”大體等于“人”的概念,即人之為人的概念,而“生命之水”大體等于人的精神。
從 眾 生中分離出的精神——生命之水,會由于不斷積聚,而在某一時刻突然到來,注滿一個個的杯子,又漾溢出來,在整個范圍里產(chǎn)生一種生命的運動,這時就會出現(xiàn)藝 術的創(chuàng)造;革命、愛情都會成為一種顯現(xiàn)形式。它到來的時候,沒有了杯子和泥土(生命的沉淀物,所謂行尸走肉的部分)——它們都淹沒了,沉到下面沒了蹤影; 只有強烈的精神的光亮——強烈的生命的運動。
它到來也會離去,在精神——生命之水離去的時候,只剩下了杯子,或者還有泥土,一切都空空如也,“空心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這些現(xiàn)代人的哀怨都是這時的情形。包括中國目前的這種無名的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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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臘人寫作認為是神靈附體——靈感!妒ソ(jīng)》也是說上帝通過人的手寫東西。我想這是一個說法,像我感受的——人是一個導體,在神靈通過時放出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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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寫詩,如果說是為了什么的話,大約就是為了一個真實的生活;平常我不像是活的,缺乏一種真實的感覺;詩的到來使我快樂,使我震撼甚至恐懼,總之進入一個真實。
而從詩方面講,它就像花要長大,要開花,要結籽一樣,完全是由它自身的基因決定的,只要有機會,它就要長,跟為誰毫無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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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語言是一種氣息,而不在文字語法上的關系,也不在詞匯。詞匯可能用任何詞匯,結構也可以用任何結構;甚或可以自造。我現(xiàn)在造字還不敢呵,但是呢, 有時候會造出一個詞來,我在字典上追索它的合理性,找不到就放棄了。我在夢里聽見整個的這么一句話:“你是一個暴行/有電的金屬蘭若/它迫你走純潔之路/ 所以詩是純潔的”。其中“蘭若”不解,但是夢里聽得清楚,我感覺它的確是有意味的。我就去查,意蘭花、杜若,兩種草的合稱,又是佛語中的廟宇。我不求透 解;知它來自夢。
我的詞匯和句法,有一個來源就是我的夢。我夢中聽到的聲音,我有時記下來;字的選擇有時不用想,有時需要想明 白,再翻譯成字;有的直接就是詩;如果寫的話,那必是在一種心境下,在一種特殊的呼吸、特殊的氣息之下。一些話都是很平常的,像:“是早晨都有的冰雪/一 共四個/他總是靠邊騎車/小孩跟著攘一大塊土/路就成了”,這本身好像有些超現(xiàn)實的意象,但是話都是最最平常的北京話,可這些平常話這時出來,就都讓我感 到新鮮。
我比較喜歡老子那句話:多言數(shù)窮,不如守中。就是你向外執(zhí)求的時候,幾乎什么都不能幫助你。我呢,心性到的時候,有時 候 也找一些新詞,它是一種變戲法游戲式的,一會兒變出一個這樣的,一會兒又變出個那樣的;但是我知道,我要的東西,根本上的,不是這個詞匯,而是這些字生長 出來時的氣息;它使我回歸本源,就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在這樣的時刻我獲得喜悅和安慰。
所以我現(xiàn)在也做一點兒語言上的事;谖覐男÷牎⒄f,直至進入思想、感覺里的北京話,很多現(xiàn)在的摩登語言、外國語言,對我都成為不重要的了。對我重要的是能使我自由呼吸的、能使我表達我的哭聲的那種語言。
他們看了些我最近的詩,說沒法翻譯;比方說這個“貓”字,它一會兒變成了叫聲“喵”,后來又變成了瞄準的“瞄”;這中間有一個聲音的通感,字只是換了個 偏旁;這種變幻像是同一個精靈它換了換外衣;它的幾度出現(xiàn)像有一種魔性,有一種暗示和提醒的意味。這種表達除了使用中文沒有第二個辦法,外文沒有辦法。
中國古代做一些文字游戲,像回文詩什么的,那都沒法譯成外文。像我寫的一首詩《大清》,你可以有一千個讀法,那往外文譯幾乎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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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相當大一部分人的想法,說是應該融入主流社會,就是說西方或者說世界有一個主流社會,或者是主流價值觀,有一個世界文學,我們應該融進去;具體些 呢,就是以現(xiàn)代世界文化的評判標準來作為我們藝術創(chuàng)作的標準,比如你寫詩,什么是詩?你寫的像不像詩?要拿這個標準量一量,或者參照這個標準,確定詩往哪 個方向寫。
那么作為我,我覺得我寫詩根本不關這些標準的事兒,我寫詩就是我心里有個聲音要出來。蘇東坡寫水時說,這水或從地下 來,或從高山來,或遇大川合,或入窄道急——縈林絡石隱復見,下赴谷口為奔川;川平山開林麓斷,小橋野店依山前——碰上沒路了呢,那四處都堵著呢,就停下 來不走了。我覺得寫作就是這樣一個自然的事情。你心里有情感之水、生命之水,它要流淌,就這么簡單。我早的時候,沒有人聽我說話,那么我這個水是不流動 的,我對自己說話,對鳥對魚對小蟲子,對它們說話。到可以發(fā)表詩的時候,一九七九年起吧,我就開始對人說話,這時水就流動起來。我到了島上,水又靜了下 來。
其實到了一九八四、八五年以后,我就不太想對人說話了,這個水就流動得緩慢曲折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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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現(xiàn)在研究中國文學,比較一致地把中國文學分成三個部分,一個是中國官方的,一個是中國地下的,一個是海外流亡的,你是不是同意這樣分?
我覺得從外形上來分類事物對了解事物的內(nèi)涵有什么幫助還要一個個具體地來看。詩一看有長有短,那么就長的一類、短的一類,一看寫的人有的在國內(nèi)有的在國 外,就國內(nèi)的一類,國外的一類,有的詩發(fā)表了,有的沒發(fā)表,就發(fā)表的一類,沒發(fā)表的一類,但是文學本身、詩本身、精神本身,它并不是能用它的外形或外在際 遇簡單地說明的。水你給它倒進杯子里和倒進碗里,你不能說它不一樣,鹽水和糖水你給都倒到杯子里也不能說它們就一樣。說到你說的這個分法,你說像崔健的創(chuàng) 作它是官方的,還是地下的?都不是。還有像王朔。他們表現(xiàn)了一種精神,一種反抗的對世界不認同的獨立態(tài)度,跟海外的這種在政治上譴責中國,而在自身的精神 上依附世界的狀態(tài)比,你不能說前者更接近中國共產(chǎn)黨而后者更遠離中國共產(chǎn)黨。如果返回到早些時候,返回到文化革命剛結束的時候,這樣分類應該說還算比較符 合實際;我想你如果真想知道,就不會對這種分類方式多么有興趣,你就會切實地去感受每一個作品,感受它的世界觀,它的精神,然后也許你會發(fā)現(xiàn)可以有個分類 也未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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