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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節(jié) 巴金 懷念從文中篇

  
  我初來時從文的客人不算少,一部分是教授、學(xué)者,另一部分是作家和學(xué)生。他不在大學(xué)教書了。楊振聲到北平主持一個編教科書的機構(gòu),從文就在這機構(gòu)里工作,每天照常上下班,我只知道朱自清同他在一起。這個時期他還為天津《大公報》編輯《文藝》副刊,為了寫稿和副刊的一些事情,經(jīng)常有來同他商談。這些已經(jīng)夠他忙了,可是他還有一件重要的工作,天津《國聞周報》上的連載:《記丁玲》。
  
  根據(jù)我當時的印象,不少人焦急地等待著每一周的《國聞周報》,這連載是受到歡迎,得到重視的,一方面人們敬愛丁玲,另一方面從文的文章有獨特的風格,作者用真摯的感情講出讀者心里的話。丁玲幾個月前被捕,我從上海動身時,“良友文學(xué)叢書”的編者趙家璧委托我向從文組稿,他愿意出高價得到這部“好書”,希望我?guī)兔,不讓別人把稿子拿走。我辦到了?墒浅霭娼绲男蝿菰絹碓綈夯w家璧拿到全稿,已無法編入?yún)矔庞,過一兩年他花幾百元買下一位圖書審查委員的書稿,算是行賄,《記丁玲》才有機會作為“良友文學(xué)叢書”之一見到天日?墒莿h削太多,尤其是后半部,那么多的××!以后也沒有能重版,更談不上恢復(fù)原貌了。


  
  五十五年過去了,從文在達子營寫連載的事,我還不曾忘記,寫到結(jié)尾他有些緊張,他不愿辜負讀者的期待,又關(guān)心朋友的安危,交稿期到,他常常寫作通宵。他愛他的老友,他不僅為她呼吁,同時也在為她的自由奔走。也許這呼吁、這奔走沒有多大用處,但是他盡了全力。
  
  最近我意外地找到一九四四年十二月十四日寫給從文的信,里面有這樣的話:“前兩個月我和家寶常見面,我們談起你,覺得在朋友中待人最好、最熱心幫忙的人只有你,至少你是第一個。”這是真話。
  
  我記不起我是在什么情形里寫下這一段話。但這的確是真話。在一九三四年也是這樣,一九八五年我最后一次看見他,他在家養(yǎng)病,假牙未裝上,講話不清楚。幾年不見他,有一肚皮的話要說,首先就是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信上那幾句。但是望著病人的浮腫的臉,坐在堆滿書的小房間里,我覺得有什么東西堵塞了咽喉,我仿佛回到了一九三四年、一九三三年。多少人在等待《國聞周報》上的連載,他那樣勤奮工作,那樣熱情寫作!队浂×帷分笥质恰哆叧恰,他心愛的家鄉(xiāng)的風景和他關(guān)心的小人物的命運,這部中篇經(jīng)過幾十年并未失去它的魅力,還鼓舞美國的學(xué)者長途跋涉,到美麗的湘西尋找作家當年的腳跡。


  
  我說過我在從文家作客的時候,他編輯的《大公報·文藝》副刊和讀者見面了。單是為這個副刊,他就要做三方面工作:寫稿、組稿、看稿。我也想得到他的忙碌,但從未聽見他訴苦。我為《文藝》寫過一篇散文,發(fā)刊后我拿回原稿。這手稿我后來捐贈北京圖書館了。我的鋼筆字很差,墨水淺淡,只能說是勉強可讀,從文卻用毛筆填寫得清清楚楚。我真想謝謝他,可是我知道他從來就是這樣工作,他為多少年輕人看稿、改稿,并設(shè)法介紹出去。他還花錢刊印一個青年詩人的第一本詩集并為它作序。不是聽說,我親眼見到那本詩集。
  
  從文就是這樣一個人。他不喜歡表現(xiàn)自己。可是我和他接觸較多,就看出他身上有不少發(fā)光的東西。不僅有很高的才華,他還有一顆金子般的心。他工作多,事業(yè)發(fā)展,自己并不曾得到什么報酬,反而引起不少的吱吱喳喳。那些吱吱喳喳加上多少年的小道消息,發(fā)展為今天所謂的爭議,這爭議曾經(jīng)一度把他趕出文壇,不讓他給寫進文學(xué)史。但他還是默默地做他的工作(分派給他的新的工作),在極端困難的條件下,一樣地做出出色的成績。我接到香港寄來的那本關(guān)于中國服裝史的大書,一方面為老友新的成就感到興奮,一方面又痛惜自己浪費掉的幾十年的光陰。我想起來了,就是在他那個新家的客廳里,他對我不止講過一次這樣的話:“不要浪費時間。”后來他在上海對我、對靳以、對蕭乾也講過類似的話。我當時并不同意,不過我相信他是出于好心。
  
  我在達子營沈家究竟住了兩個月或三個月,現(xiàn)在講不清楚了。這說明我的。ㄅ两鹕暇C合征)在發(fā)展,不少的事逐漸走向遺忘。所以有必要記下不曾忘記的那些事情。不久靳以為文學(xué)季刊社在三座門大街十四號租了房子,要我同他一起搬過去,我便離開了從文家。在靳以那里一直住到第二年七月。
  
  北京圖書館和北海公園都在附近,我們經(jīng)常去這兩處。從文非常忙,但在同一座城里,我們常有機會見面,從文還定期為《文藝》副刊宴請作者。我經(jīng)常出席。他仍然勸我不要浪費時間。我發(fā)表的文章他似乎全讀過,有時也坦率地提些意見,我知道他對我很關(guān)心,對他們夫婦,我只有好感,我常常開玩笑地說我是他們家的食客,今天回想起來我還感到溫暖。一九三四年《文學(xué)季刊》創(chuàng)刊,兆和為創(chuàng)刊號寫稿,她的第一篇小說《湖畔》受到讀者歡迎。她唯一的短篇集后來就收在我主編的“文學(xué)叢刊”里。
  
  三
  
  我提到坦率,提到真誠,因為我們不把話藏在心里,我們之間自然會出現(xiàn)分歧,我們對不少的問題都有不同的看法?墒俏乙姓J我們有過辯論,卻不曾有爭論。我們辨是非,并不爭勝負。
  
  在從文和蕭乾的書信集《廢郵存底》中還保存著一封他給我的長信《給某作家》(一九三七)。我一九三五年在日本橫濱編寫的《點滴》里也有一篇散文《沉落》是寫給他的。從這兩封信就可以看出我們間的分歧在什么地方。


  
  一九三四年我從北平回上海,小住一個時期,動身去日本前為《文學(xué)》雜志寫了一個短篇《沉落》。小說發(fā)表時我已到了橫濱,從文讀了《沉落》非常生氣,寫信來質(zhì)問我:“寫文章難道是為著泄氣?!”我也動了感情,馬上寫了回答,我承認“我寫文章沒有一次不是為著泄氣”。
  
  他為什么這樣生氣?因為我批評了周作人一類的知識分子,周作人當時是《文藝》副刊的一位主要撰稿人,從文常常用尊敬的口氣談起他。其實我也崇拜過這個人,我至今還喜歡讀他的一部分文章,從前他思想開明,對我國新文學(xué)的發(fā)展有過大的貢獻?墒钱敃r我批判的、我擔心的并不是他的著作,而是他的生活、他的行為。從文認為我不理解周,我看倒是從文不理解他?赡芪覀儍扇藢χ芏疾焕斫,但事實是他終于做了為侵略者服務(wù)的漢奸。
  
  回國以后我還和從文通過幾封長信繼續(xù)我們這次的辯論,因為我又發(fā)表過文章,針對另外一些熟人,譬如對朱光潛的批評,后來我也承認自己有偏見,有錯誤。從文著急起來,他勸我不要“那么愛理會小處”、“莫把感情火氣過分糟蹋到這上面”。他責備我:“什么米大的小事如×××之類的閑言小語也使你動火,把小東小西也當成敵人,”還說:“我覺得你感情的浪費真極可惜。”

  
  我記不起我怎樣回答他,因為我那封留底的長信在“文革”中丟失了,造反派抄走了它,就沒有退回來。但我記得我想向他說明我還有理性,不會變成狂吠的瘋狗。我寫信,時而非常激動,時而停筆發(fā)笑,我想他有可能擔心我會發(fā)精神病。我不曾告訴他,他的話對我是連聲的警鐘,我知道我需要克制,我也懂得他所說的“在一堆沉默的日子里討生活”的重要。我稱他為“敬愛的畏友”,我衷心地感謝他。當然我并不放棄我的主張,我也想通過辯論說服他。我回國那年年底又去北平,靳以回天津照料母親的病,我到三座門大街結(jié)束《文學(xué)季刊》的事情,給房子退租。我去了達子營從文家,見到從文伉儷,非常親熱。他說:“這一年你過得不錯嘛。”他不再主編《文藝》副刊,把它交給了蕭乾,他自己只編輯《大公報》的《星期文藝》,每周出一個整版。他向我組稿,我一口答應(yīng),就在十四號的北屋里,每晚寫到深夜,外面是嚴寒和靜寂。北平顯得十分陌生,大片烏云籠罩在城市的上空,許多熟人都去了南方,我的筆拉不回兩年前同朋友們歡聚的日子,屋子里只有一爐火,我心里也在燃燒,我寫,我要在暗夜里叫號。我重復(fù)著小說中人物的話:“我不怕……因為我有信仰。”

  
  文章發(fā)表的那天下午我動身回上海,從文兆和到前門車站送行。“你還再來嗎?”從文微微一笑,緊緊握著我的手。我張開口吐出一個“我”字,聲音就啞了,我多么不愿意在這個時候離開他們!我心里想:“有你們在,我一定會來。”
  
  我不曾失信,不過我再來時已是十四年之后,在一個炎熱的夏天。
  
  四
  
  抗戰(zhàn)期間蕭珊在西南聯(lián)大念書,一九四○年我從上海去昆明看望她,一九四一年我又從重慶去昆明,在昆明過了兩個暑假。從文在聯(lián)大教書,為了躲避敵機轟炸,他把家遷往呈貢,兆和同孩子們都住在鄉(xiāng)下。我們也乘火車去過呈貢看望他們。那個時候沒有教師節(jié),教書老師普遍受到輕視,連大學(xué)教授也難使一家人溫飽,我曾經(jīng)說過兩句話:“錢可以賺到更多的錢。書常常給人帶來不幸。”這就是那個社會的特點。他的文章寫得少了,因為出書困難;生活水平降低了,吃的、用的東西都在漲價,他不叫苦,臉上始終露出溫和的微笑。我還記得在昆明一家小飲食店里幾次同他相遇,一兩碗米線作為晚餐,有西紅柿,還有雞蛋,我們就滿足了。
  
  在昆明我們見面的機會不多,但是我們不再辯論了,我們珍惜在一起的每時每刻,我們同游過西山龍門,也一路跑過警報,看見炸彈落下后的濃煙,也看到血淋淋的尸體。過去一段時期他常常責備我:“你總說你有信仰,你也得讓別人感覺到你的信仰在哪里。”現(xiàn)在連我也感覺得到他的信仰在什么地方。只要看到他臉上的笑容或者眼里的閃光,我覺得心里更踏實。離開昆明后三年中,我每年都要寫信求他不要放下筆,希望他多寫小說。我說,“我相信我們這個民族的潛在力量,”又說,“我極贊成你那埋頭做事的主張。”沒有能再去昆明,我更想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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