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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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怎么樣啊,馬林?”
“跟平常一樣,典獄長。”
“真可惜這次大赦沒你的份兒。”
“我可不是普通的偷雞賊啊,典獄長,我是殺了人才在這里的。”
“你該是犯了什么大案子才會被判無期徒刑。他們對你可真好心。你犯了幾件謀殺案?”
“不止一件,典獄長。”
“所以你要靠表現(xiàn)良好減刑出獄,機會是微乎其微了。”
“應該是零吧。說得清楚一點,他們沒槍斃我,但有個嚴格的附帶條件,就是終身監(jiān)禁不得減刑。”
“你該不會比較喜歡行刑隊吧?畢竟這里的日子不是生活,不是嗎?”
“這不是生活,不過生命就是生命,不管怎么活,它就是生命。就算是一條蟲,也不會想被踩死。”
典獄長把煙遞給他,自己又點了一根。馬林貪婪地吸了深深的一口,仿佛運動員吞咽著一大口純凈的空氣。
“就說這管煙吧,典獄長,狠狠吸上這么一口,我這一天就得救了。上帝總是會幫我們準備好的。”
桑多洛仔細打量這男人──這個匪徒似乎頭腦蠻清楚的。他決定跟他挑明了說。
“說得好,馬林。‘上帝總是會幫我們準備好的。’為了讓你驗證這句話,我有件事想問你有沒有興趣。”
“典獄長,您說的是什么?”
“當然,我沒辦法用大赦把你弄出去,不過我絕對可以讓你出去幾個星期,去完成我派給你的任務。沒有人會懷疑是你干的,因為我們會做得讓人以為你一直待在監(jiān)獄里,在牢房里。這里的事,連上帝也無權(quán)插手。”
“我沒問您是什么事,我問的是什么人。”
桑多洛喝了口咖啡提振一下精神,他讓馬林也喝了咖啡。
“安賀爾•圣地亞哥。”
馬林眨了眨眼,仿佛不明白,然后盯著自己的咖啡杯,仿佛參透了一個字謎圖。
“那個‘小天使基路伯’?”他悄聲說。
“就是他。”
“這么帥的男孩,他連只蒼蠅也不會傷害。”
“沒錯,可是他要殺我。”
“他威脅您嗎?”
“他要殺我,馬林。可是我有妻子,有兩個女兒,有一份薪水,薪水是爛得像坨屎,可是我們一家人都得靠這過活。”
“我明白。問題是,我跟這男孩無冤無仇。羨慕倒是有的,誰不會羨慕像他這么年輕又這么帥的男孩!”
“你就試著把它當做醉漢之間的爭吵,或者,隨便你想怎么樣都行。重要的是,你要確定他死透了。”
“這跟吃飯喝水一樣簡單,我要殺人不愁沒理由。但是……”
“當然會有些好事發(fā)生在你身上,坐了十年的牢,連續(xù)一個月,每天都上一個妓女,這總會給你的生命帶來一點意義吧。‘生命就是生命’,不是嗎?”
“我不搞妓女,有一堆女人會為了愛跟我做那檔事。”
“話是沒錯,問題是這些女人認識你啊,馬林,我對她們感到很抱歉,因為她們一定會把這個世紀大行動給搞砸!你別忘了,理論上你是在牢房里啊,你只要一個不小心,就會從無期徒刑這邊跨到行刑隊的那一邊。這樁生意你覺得怎么樣?”
“復雜。”
“出去一個月,馬林。你這輩子的最后一次。”
典獄長走到廁所門邊,把門打開,指著肥皂刷和刮胡霜對馬林說:“去吧,去把胡子刮一刮。”
2
在監(jiān)獄的另一區(qū),維爾加拉•葛雷聽到大赦的消息,立刻要獄警去幫他買發(fā)蠟。他把他的Boss西裝從柜子里拿出來試穿,他發(fā)現(xiàn)只要收一收肚子,皮帶就合得上。五年幽閉的牢獄生活并沒有讓他的身材走樣,他靠的是不時做做瑜伽,這是他多年前在泰國當水手的時候?qū)W的。
他灰亮的頭發(fā)連著兩頰花白的絡(luò)腮胡,和他安詳又專橫的濃密髭須形成一種美妙的對稱。他對著獄警拿的鏡子梳了幾下頭發(fā),他放心了,盡管被監(jiān)禁了這么些年, 他的眼神還是可以讓女人動心。不過,他還是嘆了口氣,把雄性的風流驅(qū)散,因為他只愛妻子泰瑞莎•卡普利亞提,他甚至擔心,她會不會不想看到丈夫重獲自由, 畢竟她從來不曾來監(jiān)獄探望他,就連圣誕節(jié)也沒來。
兒子跟他也不是那么親,出現(xiàn)的次數(shù)也不多,只會在十二月的最后一星期,一成不變地帶來一本明年的記事本,祝他生日快樂,然后交換簡短的幾句話,聊一下職業(yè)足球和他在中學的課業(yè),之后就會把手抽離父親緊握的雙手,躲開父親要印在他頰上的吻。
突如其來的大赦將他的刑期減半,這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讓他可以重拾失去的感情。他再也不會犯罪了,他對上帝、對媒體、對勞役監(jiān)獄的主管們發(fā)過誓,而 且,他在審訊期間守口如瓶,同黨該分給他的那筆錢,夠他過著體面的日子,這對任何人都沒有傷害,他也不必向任何人伸手要錢。
他認識幾個報社的總編輯,這幾家以司法專欄聞名的報紙都頗有影響力。他以老朋友的身份懇求他們不要再做周年特刊報道他那幾樁轟動一時的盜竊案。他們很清楚,維爾加拉•葛雷重獲自由,不想讓人指指點點。唯有如此,他才能重回家人身邊,并重拾他的尊嚴。
他輕輕拍了一下獄警的背,謝謝他幫忙拿鏡子。獄警離開之前,他對著鏡子里的自己露出微笑。這正是他想要的:充滿兄弟之情和男子氣概的熱情微笑,雙眸深處 的神秘微光,痛苦與孤獨在他臉上深深刻畫的皺紋,還有對生命的渴慕和欲望。對其他囚犯來說,長久下來,每個人的命運都已經(jīng)變得沒有差別,消融在無所謂的情 境之中了。
他看了牢房墻壁最后一眼,只看到兩樣東西依然如昔,那是一張圣母瑪利亞的年歷,六月十三之前的日子被一個個紅色的叉叉 畫掉,還有一張瑪麗蓮•夢露的海報,她的人和她水果般的乳房攤在呢絨大衣上。他把年歷收進行李箱,放在西裝旁邊,再把箱子關(guān)上。他從袋子里拿出一支舊鋼 筆,沿著瑪麗蓮•夢露的身體寫了以下幾個字題贈:送給我的后繼者,尼可拉斯•維爾加拉•葛雷。
一大群囚犯向他道賀,簇擁著他走進 典獄長辦公室。其中一個囚犯緊緊抱住他,淚水從臉頰淌落。維爾加拉•葛雷在適度范圍內(nèi)任那淌淚的囚犯擁抱,但他始終站得直挺挺,不讓任何事情破壞他尊貴的 王公之姿──絲質(zhì)手帕無懈可擊地從粗呢外套的胸口袋上露出一小截,配上大大的領(lǐng)結(jié)和資深演員般的頭發(fā)。
順著典獄長的手勢,一名公務員“啵”的一聲打開一瓶香檳,歡迎他進來。每個獄警和典獄長欽點與會的囚犯們都有了酒,眾人吵吵嚷嚷地舉杯高喊:“干杯!”
典獄長清了清喉嚨,雙手交叉在胸前,等著亂哄哄的場面稍歇,他就要把一封寫在公文紙上的信朗讀出來。
“親愛的尼可拉斯•維爾加拉•葛雷老師,親愛的尼可,我們今日見你離去,內(nèi)心充滿矛盾。我們樂見你重獲自由,因為文明世界將有一位風趣的名人重生;同時 我們也感到悲傷,因為我們將失去你的陪伴,失去你那些故事的美好滋味、你那些想法里的智慧,以及你那些禁欲主義的建議,你鼓勵了那么多的囚犯、那么多的獄 警,當然也鼓勵了現(xiàn)在在對你說話的人。
“你確實曾經(jīng)踏上法律的邊緣,法官因為那些轟動一時的盜竊案而判你十年徒刑的確未失公允,但我還是要說,在每一次的行動中,你都沒有使用暴力,你的手從沒沾過血,我想你應該從來沒拿過槍。你和監(jiān)獄里和街上到處可見的那些滿身怨氣又膽大妄為的敗類完全不同。
“你犯的這些盜竊案,就像媒體一致認為的,是貨真價實的藝術(shù)作品,這些案子給你帶來前所未有的名氣。毫無疑問,很多專欄記者還是會繼續(xù)寫你的事跡,而你 的國際聲望也會繼續(xù)升高。今天,我致詞的對象不是‘藝術(shù)家’,而是有血有肉的人。這個人將走出這圍墻,生氣勃勃,正直,帶著被友情凈化的心靈。我只有幾個 字要對他說,這是我們所有人想要祝福他的:祝他好運。”
他走過去擁抱這男人,久久不松手,然后嘆了一口氣,把男人讓給其他人流露的真情。眾人盡情地擁抱、鼓掌、流淚之后,圍成一個半圓,準備聽這男人致詞。
“親愛的鄔維爾塔典獄長,各位親愛的獄警,各位親愛的囚犯:那些不眠的長夜填滿我們的監(jiān)獄生活,啟發(fā)我的靈感,讓我如此饒舌地向各位說出我犯下的罪行, 但我從沒有任何夸大之處。此刻,在我生命決定性的時刻,我卻覺得自己成了最不多話的人。今天,我感到有一股巨大的寂靜壓在身上,仿佛喉嚨里有一塊石頭讓我 無法呼吸。我走出這里,對自己充滿信心,除了孤獨之外,我無所畏懼。上帝要讓我回到家人身邊。希望可以讓所有人的痛苦減輕。所有人。隨著時間過去,只有上 帝才能決定誰有罪、誰無罪。上帝保佑你們。”
在勞役監(jiān)獄門口的小廣場,維爾加拉•葛雷感到六月的冷風從頸邊拂過,他后悔不該把監(jiān)禁期間穿戴的圍巾和大衣送給那些囚犯。典獄長堅持要幫他提行李,并且陪他走到出租車旁。
“出租車資已經(jīng)付過了,囚犯們自己籌了錢。”典獄長說。
男人的手撫過銀白的鬢角,露出憂傷的微笑。
“問題不是錢,而是……”
“是什么?”
“問題是我得知道該給司機什么地址。”
司機把行李放進后車廂,坐回車里,從照后鏡里看那男人,簡單地問了他:
“維爾加拉•葛雷先生,我們要去哪兒?”
“您知道哪里有皮件店嗎?”
“‘林蔭道’那邊有一家,賣的都是阿根廷貨。不過經(jīng)濟危機之后,價錢都飆高了。”
“就去那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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