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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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頓先生。他始終無法適應醫(yī)生對他的這個稱呼。
五年前,尼克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睛可能出了問題。那天晚上他在家 里,走下樓梯時竟然一腳踩空摔倒了。他以為是因為自己太疲倦了,爬起來拍拍身上就沒有再多想,但是第二個星期他在開車的時候又無緣無故地撞上了一輛停靠在 路邊的汽車,這才使他開始感到害怕。當時,他只覺得天很黑,怎么突然之間眼前就出現(xiàn)了一輛停著的汽車?尼克給紐約警察局的一名眼科專家打了電話,約好了檢 查的時間,心想他可能不得不戴上一副眼鏡了。
但是,在讓醫(yī)生檢查之前,他先在互聯(lián)網上查了查自己的癥狀:夜盲和周邊視覺喪失—— 這些都是色素性視網膜炎的典型癥狀,這種病無法醫(yī)治,而且都會最終導致患者失明。他很清楚,如果他真的得了這個病,那么從確診的那一天起,他的警察生涯也 就終結了。他不敢冒這個風險,于是便取消了同警察局那個眼科醫(yī)生的約會,查到了一位治療色素性視網膜炎的專家——曼戈尼醫(yī)生。這名醫(yī)生在波士頓開業(yè),遠離 紐約,沒有人會發(fā)現(xiàn)他的病情。結果,曼戈尼醫(yī)生立刻就確認了尼克自己的判斷。
但是,現(xiàn)在尼克根本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曼戈尼醫(yī)生提 出的問題,他一直向自己的老板、朋友和其他所有人隱瞞了他的病情,他甚至自己也不愿正視患病的現(xiàn)實。為了不再說謊,他沒有回答醫(yī)生的問題。曼戈尼醫(yī)生站起 來,把檢眼鏡推到一旁,尼克把下巴從儀器的下巴托上移下來,把身體靠到椅背上。
“聽著,”醫(yī)生開始說,“你怎么對待你的生命我管不著,但是一旦病情繼續(xù)惡化下去,你就必然把你自己或者別人置于危險之中。”他搖了搖頭,“我本來很想問你的真實姓名,但是算了。”
曼戈尼醫(yī)生很謹慎,對他的真實身份和這種可怕的病將對他生活帶來的影響都沒有深究,尼克感到松了一口氣。
“你總是用現(xiàn)金付賬,也沒有醫(yī)療保險,”他繼續(xù)道,“你的地址只是一個郵政信箱,而我還很少見到帶槍的會計師。”
尼克低頭朝自己的腳上一看,發(fā)現(xiàn)腳踝槍套的底部已經從褲腳下面露了出來。我的天哪!
“這件事幾句話說不清楚,醫(yī)生。”他說。
曼戈尼醫(yī)生嘆了一口氣,回答說:“你也并不準備告訴我,不是嗎?”
“我不能告訴你。”尼克說。
“那么,請聽我說,要仔細地聽好了。你根本不可能看清楚你想瞄準的目標——尤其是在晚上。如果你不得不向某個人開槍的話,其結果很可能是誤殺了他人。”
你哪里知道我的苦衷啊,醫(yī)生。
在返回紐約的“阿西樂快線”列車上,尼克呆呆地望著車窗外黑暗的夜色,在他眼里,鐵路旁小鎮(zhèn)上明亮的街燈就像閃光燈一樣一一閃過。他閉上眼睛,仿佛這樣他就可以抹掉今日,抹掉昨日,甚至從五年前在樓梯上摔倒的那一刻起都通通抹掉。
漸漸地,尼克眼前出現(xiàn)了自己那天沖進家里的情景,沿墻壁擺放著的家庭照片從他身邊一晃而過;一會兒,他又看見自己在隧道中奔跑,突然之間發(fā)現(xiàn)了威瑟爾;接著,他再次看見自己沖進了臥室,看見了從那把槍的槍口發(fā)出的耀眼的火光,那槍口好像正直直地指著他的鼻子……
“先生,我是警察,醒一醒。”
尼克睜開眼睛一看,一名鐵路警察正站在車廂過道緊靠他椅子的地方,一只手放在槍套中的“格洛克”手槍的槍把上。
“啊,什么事,警官?”
“把手放到你對面的坐椅上。”
尼克這才發(fā)現(xiàn)車廂兩頭都站著警察,整個車廂里只剩下了他一個乘客。他意識到是警察疏散了這個車廂的乘客,他們把我當成恐怖分子了。
“如果你們是因為我身上這把槍的話,”尼克對身邊的鐵路警察說,“實不相瞞,我是紐約警察局的警察。”
“你的證件呢?”鐵路警察問他。
“就在外衣口袋里,”尼克回答說,“我可以拿出來嗎?”
鐵路警察點了點頭。尼克從口袋里摸出皮夾,取出警徽和證件遞給他。鐵路警察終于松了一口氣,隨即把證件還給了尼克。
“對不起,伙計,”鐵路警察抱歉地說道,“有人看到你帶著槍,就報了警。我們必須查清楚。”
“這是你們的工作,”尼克說,“不用道歉。”
“謝謝你理解我們。”鐵路警察說完轉身離去了。
尼克無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警察們開始讓乘客重新回到車廂里。不久,列車再次啟動。
在余下的旅程中,尼克一直盯著窗外,他不想看到其他乘客厭惡的目光,因為是他害得這趟列車晚了點。現(xiàn)在,列車已經駛上了橫跨在哈萊姆河上的大橋,燈火通明的曼哈頓出現(xiàn)在窗外的夜空下。
至少我現(xiàn)在還看得見這座城市。
雖然他很清楚再也看不到曼哈頓的那一天正在悄悄逼近,但是他仍然如釋重負地嘆了一口氣。他到家了。
當尼克走進那幢兩層樓的公寓的大門時,已經是午夜時分。這里是他從小長大的地方,現(xiàn)在他同母親和兩個女兒一起住在這里。數(shù)十年前,他父母找住機會租下了 這套公寓,這是他們這一生僅有的一次莫大的幸事,這要感謝20世紀70年代中期紐約金融蕭條的困境。那個時候,尼克的父親是上西區(qū)第二十四轄區(qū)的一名始終 不得志的警察,他查處并趕走了住在這套有五個房間的昂貴公寓里的海洛因毒販。房東為了感謝他,以每月二百五十美元的租金管制價格把這套公寓租給了他,這對 當時曼哈頓的絕大多數(shù)公寓房住戶來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施舍,但是到今天這套公寓就堪比一套豪宅。現(xiàn)在,差不多四十年過去了,公寓的租金每月也只有一千二百 美元,對一個警探來講,負擔這個價格完全綽綽有余。
尼克走進廚房,直接走到冰箱前面。從早上出發(fā)前往曼戈尼醫(yī)生的診所檢查眼睛到現(xiàn)在,他沒有吃過任何東西,所以很餓。他打開冰箱門,胡亂吃下幾塊冷火雞肉,同時心里有些納悶為什么母親沒有給他留下一丁點兒飯菜。
但是,他立刻就感到很內疚。妻子詹妮突然去世后,不僅讓他失去了自己的終身伴侶,讓女兒們失去了母親,也給他留下了如何照顧孩子的巨大問題。因此,他不 得不賣掉了他在皇后區(qū)白石村的聯(lián)排別墅,帶著女兒們搬回來同母親住在一起。海倫•羅勒已經年過七旬,從十五年前尼克的父親去世后就一直孤身一人,但是身體 卻依然很健康,所以當尼克帶著兩個女兒回到她家里來的時候,她張開雙臂歡迎他們的到來。從那時起,她就一直信守諾言,不辭辛勞地照顧著這兩個孫女。
“情況怎么樣?”
尼克轉過身來,看到母親身穿一件毛圈浴袍站在廚房門口。
“姑娘們都好嗎?”他問母親。
“吉爾的數(shù)學考試得了一個‘A’,凱蒂嗓子發(fā)炎,我今天沒讓她去上學。”
“你帶她去看醫(yī)生了嗎?”尼克關切地問道。
“只是有點感冒,尼克,沒有發(fā)燒,她會沒事的。”海倫知道,兩個小姑娘中的任何一個只要稍有不適他就會非常緊張,因此她盡量不讓他擔心。
“謝謝媽媽幫我照看孩子們,”尼克回答說,“我去睡了。”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母親追問道,“波士頓的情況如何?”
尼克情不自禁地想,母親真該做一名警察。“不是太好。”他坦白說。
“那么,你有什么打算?”她問道,心中感到很憂慮。
“現(xiàn)在不是談話的時間,媽媽。”他說,感覺就像童年時代逃避父母問話時一樣。“我累了。”
“你每次檢查完眼睛回來,就好像有人欠了你工錢一樣悶悶不樂,你父親過去就總說你有這個毛病。”
“媽媽,求求你別說了。”
“你可以做的事情還多著呢。”
“看得見的人可以做的事情確實很多,但是瞎子可做的事情就很少。”
“尼基,你總得面對這個現(xiàn)實。”
尼克嘆了一口氣。自從他把自己視力衰退而且必將失明的秘密告訴母親之后,兩人之間的交流就成了尼克每天的煩心事。他早就學到了一條重要的經驗:要想贏得同母親的爭論,唯一的辦法就是從一開始就不要同她爭論。
“今晚我們不談這個問題,好嗎?”他求母親說。
“姑娘們已經失去了她們的母親,她們不能再失去她們的父親,而我也不可能永遠活在這里。”
“媽媽,我現(xiàn)在得到了一個重要的機會,”他爭辯說,“可以證明那幫人對我的看法是錯誤的。”
“你心里本來就很清楚,你沒有做過任何錯事。所以,不要學你的父親。”她一邊說一邊向灶臺走去。“我給你攤幾個雞蛋吃吧。”
這就是他的母親,沒有她解決不了的問題,說出話來也總是對的。“別把爸爸牽扯到這件事情里來。”尼克說著在一張凳子上坐下來。多年來,這套公寓里的陳設 始終沒有絲毫的變化,尼克喜歡這種一成不變的樣子;腳下是同樣的地毯,桌子上放著那盤同樣的塑料水果。母親富有遠見的做法使他感到欣慰。
“你父親——愿他的靈魂得到安息——總是想向別人證明他是一個好警察,可是到頭來怎么樣,還沒有退休就死于心臟病。”她嘆一口氣,從冰箱里拿出了三個雞蛋。
尼克喜歡母親攤的雞蛋,她總是用文火慢慢地攤,吃起來又松軟又多汁。
“爸爸確實是一個好警察,只是他身邊的那幫家伙不爭氣而已。”現(xiàn)在輪到尼克安慰母親了,“他從來沒有拿過一分昧心錢,不像那些人那么沒有良心,而且他也從來沒有出賣過他們。他不需要證明自己的清白。”
“你也不需要,兒子。”
你看看,這就是同她爭論的結果。她意味深長地看了看他,然后又回過頭去繼續(xù)攤雞蛋。
尼克默默地吃著攤雞蛋和三片幾乎烤焦的吐司——他喜歡這種吃法。他從冰箱里拿出一瓶水,像小時候一樣親吻了一下母親的臉頰,給母親道了晚安。他走進姑娘 們的房間,在她們各自的前額上深情地一吻,然后走進自己的臥室,關上了門。像往常一樣,他取下槍,把它鎖進床頭桌子里的保險箱。他的母親和女兒們都不知道 他的槍放在哪兒,也從來不問。保險箱的密碼他只告訴過一個人,結果卻釀成了巨大的災難。
他關上燈,和衣倒在床上,然后閉上眼睛等待睡意降臨。然而,沒過多久他就意識到自己已經陷入了人們所說的那種矛盾狀態(tài):因為太累而無法入眠。
尼克把手伸到床底下,拿出了一個大信封。
我這是干什么?為什么現(xiàn)在又把它拿出來?
他自己也想不明白這是為什么,但還是打開封口,把手伸了進去。他從信封里拿出幾張剪報,打開床頭燈,開始看這些八個月前留下的剪報上的大標題:
《每日新聞》:“兇殺案警察被控殺妻”;
《紐約時報》:“紐約警察局警探槍殺妻子被起訴”;
《郵報》:“兇案組警察丈夫謀害親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