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那些彩色的時光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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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最早的記憶,是在三歲左右。她能清楚地說出當(dāng)時的人與事。這一點(diǎn)讓很多人驚奇。三歲的小人兒,走路尚且不穩(wěn),但每天卻搖搖擺擺地獨(dú)自上路,且很有主見地,朝著一個方向奔。
母親不在家。母親總是不在家。母親去食品廠上班,叮囑姐姐照顧她,說晚上給她們帶餅干吃。姐姐嘴里答應(yīng)著,母親剛一出門,姐姐就跑去外面,和街道的一幫孩子瘋玩,玩得熱火朝天。他們玩捉迷藏,玩丟布袋子,玩跳格子。玩著玩著,就把她扔下了。她在一邊看著,有些寂寞,也有些無聊。她于是獨(dú)自上路。
穿過碎石鋪就的巷道,路過一家茶水房,一家燒餅店。茶水房的老板娘,一個身材高大健碩的女人,看見她就嘖嘴,滿臉的同情。一幫女人閑坐在茶水爐旁,對她指指點(diǎn)點(diǎn),說著閑話。她不理,兀自走她的。
燒餅店那個做燒餅的,是個滿臉麻子的中年男人,街坊們叫他麻子。麻子偶爾去她家,母親沒有好臉色對他。麻子看見她,會很熱乎地招呼,呀,小蕊呀,吃燒餅不?她心里很想吃,但母親特別交代過,不許吃麻子的燒餅。這話母親是用很嚴(yán)厲的語氣說出來的。她記住了,很有志氣地沖麻子說,我不吃。
出了巷道,拐彎向左,是一條大街,有小河穿街而過。小河上架木橋,從木橋的縫隙里,清晰地看到下面湍流的河水。她不敢過木橋,手腳并用地爬過去。等爬到對岸,她就可以望見父親的房子了。小小的心,暖乎乎的。
父親的房子當(dāng)街而住,黛瓦,木板門,廳堂幽深。門前有棵石榴樹,樹不高。開花的時候,最好看了,小紅燈籠似的花,掛了滿滿一樹。父親會摘了戴在她的小辮子上。樹干上釘一木牌子,木牌子上一行黑漆字。直到念書識字后,她才知道,那上面寫的是:許羽飛牙診所。
父親是個牙醫(yī)。父親穿白大褂,樣子修長,也很斯文。父親遠(yuǎn)遠(yuǎn)望見她,會笑瞇瞇地迎出來,一把抱起她,用胡茬扎她的臉。隔壁是家賣糖煙酒的小店,父親抱她去買糖。店主是個年輕的女人,蘋果臉,扎一條粗黑的辮子。女人和父親相當(dāng)熟稔,看見她,笑著伸手來撫她的臉,一邊跟父親說話,小丫頭又來看你啊。父親親親她的臉,高興地說,是啊,小丫頭又來啦。
她不關(guān)心他們的對話,她關(guān)心那些糖。它們用或紅色或綠色的糖紙包著,甜得讓人的心發(fā)顫。她吃完糖,可以玩那些糖紙。對著太陽照,太陽是紅的。換一張照,太陽是綠的。就這樣,時光變成了彩色的。
黃昏時,她原路返回。父親把她送到河對岸,叮囑她,不要跟媽媽說你來過。她點(diǎn)頭,狠狠點(diǎn)頭;丶,見了母親,果真只字未提,F(xiàn)在想來都有點(diǎn)不可思議,那么小的人兒,怎么能嚴(yán)守那樣的秘密?
竟不曾奇怪過這樣的狀況—母親住一處,父親住一處。她以為,本該這樣的,各有各的家。直到有一天,鄰家一小孩,跟姐姐搶一根橡皮筋,搶不過,就罵姐姐,野種,沒有爸爸要的野種。她反駁,不是的,我們有爸爸,我們的爸爸在河那邊,我們的爸爸是牙醫(yī)。那小孩就問她,你說你有爸爸,你的爸爸為什么不住在你們家里?你看我的爸爸就住在我們家里。
她們啞口無言。拿了這樣的問題回家問母親。母親的臉,變得鐵青,警告她們說,以后不許再提爸爸兩個字,哪個提,我撕爛哪個的嘴!你們的爸爸死了!
小小的心,哪里能明白大人間的恩怨?明明父親在,母親卻說他死了—這樣的疑問,也只藏在肚子里。
她還是偷偷到父親那里去,吃糖,玩糖紙,享受她的彩色時光。
到底被母親發(fā)現(xiàn)了,是姐姐告的狀。姐姐說她吃了父親給的糖。母親責(zé)令她跪下,第一次用笤帚打她,邊打邊哭。母親說,下次還吃不吃那個壞家伙給你的糖了?母親的打不令她害怕,母親的哭,卻讓她害怕無比。她答應(yīng),堅(jiān)決不再去了。
那以后,她真的不再去河對岸。有時寂寞了,她還會穿過石子鋪就的巷道,路過茶水爐,路過燒餅店,左拐,上街道,站在河這岸往那岸看。有一次,正看著看著,就看到父親過來了。父親驚喜地沖她叫,小蕊,咋不過來看爸爸了?她轉(zhuǎn)身就跑,半路遇到姐姐。姐姐看到父親,兩眼瞪得溜圓,氣鼓鼓地說,你是壞人,你敢碰我妹妹,我就告訴媽媽。姐姐說完,拉著她就走。街邊有人出來看熱鬧,有人大聲叫著,許醫(yī)生呀。她回頭,看到父親往回走,背影很受傷很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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